过了一会儿,她问道:“那个孩子才十三岁?从法国来丹麦?他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如同迷雾被拨开,安徒生恍然想起:“他找霍尔堡和欧伦斯莱厄约了稿,想写一些丹麦风情的歌剧!”
“丹麦风情……我可以把欧登赛的故事讲给他听,景色、人际关系、传说、节日……在剧作家们的杰作完成之前,我可以先送给他一些简单的丹麦小故事!”他眼睛越来越亮,找到了方向,换成左手拿电话,冲到书桌前,拿出了纸笔,打起草稿。
妈妈在电话那头笑着:“你有主意了?那我就不打扰了。记得早点睡觉。”
“再见,妈妈。我爱你!”
“嗯嗯,再见,妈妈也爱你。”
忙音响起。
安徒生放下电话,开始认真回忆欧登赛的生活。
家里的小菜圃、家旁边的树林和苇草丛;行会换牌时小丑游行的热闹场景;大斋期骑在牛背上的白衣男孩和打斗比拼的水手……
乡村小镇的生活说来也简单,但在少年敏锐的观察和天真的视角下,精彩程度并不比城市逊色。
夜深人静时,从没接受过专业文学训练的作家努力寻词觅韵。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闭上眼睛,思索该怎么讲述故事时,那些词语一个个犹如生灵,闪闪发光,变幻着各种色彩,争先恐后地跃然而出,他们很快便自动排列成行,组合成句,竭力展示自己。但这些词语往往也很执拗,即使不符合作家的所想,也不愿意就此离开,只能被命令着、迫使着,才能俯首听命。
他在寻找,在删舍,在挑选,在组合……追求最简单易懂的丹麦词语和最生动的描写——他的读者并非本国人,所以绝对不能用到对方可能有阅读障碍的词,那会影响整篇文章的观感。
月亮慢慢地走到天心了。
他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笔,用最后一点精力扑到柔软的床铺上,脸颊蹭了蹭被子,进入梦乡。
他梦见了华美的舞台和明亮的灯光,座无虚席,掌声雷动,衣着得体优雅的观众们向他送上花束。他穿着精致的演出服,向他们挥手致意,和同组的演员们手拉着手,一起鞠躬道谢。他知道妈妈也在看他的演出,朋友们在场下等他,然后他们要去一个温暖的地方聚会。
他梦见了冰冷坚硬的硬铺,体温捂不热,皮包骨头的身体被硌的生疼。他蜷缩着,脑子昏沉,陷在死亡的阴影中。胃在抽痛,失去了维持运作的燃料。陌生的城市,繁华冷酷。高烧夺走了引以为傲的嗓子,疾病杀死了他的家人。看不清脚下,也看不见远方。在找到方向之前,一切都迷茫可怖。
安徒生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缩。他把头埋进被单和枕头搭出的温暖空间里,身体弓起。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枕头和被子上晕出一片水渍。
月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温柔地笼住他,送上无声的安慰和祝福。
最后一次为自己的贫穷和病痛落泪吧,在这个奇异的时空,你的一生不会为生活所困——你曾为世界献上苦难里开出的童话之花,世界想为你重拾爱和梦想。
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