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太子身体不好,即便是盛夏的夜晚,马车上的竹帘都未卷开。
赵阶只觉脸上更烫。
早知道容颍有话和他说,他就不该喝酒。
容颍,并不是一个能随意对待的人。
每一次面对容颍,或许是为了掩藏他那份忠贞面孔下的不臣之心,赵阶都非常谨慎。
容颍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掠过,细致非常。
容颍在找什么?
过了许久,也可能只过了须臾,太子开口道:“赵小郎君,很愿意与静允成婚吗?”声音比先前更沉,更清冷。
赵阶低下头,好像一时没懂容颍的意思似的,“殿下?”
容颍的语气仿佛在问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可他问出的内容却与他的语气截然相反。
容颍从不会对臣下的私事如此在意关切。
“孤先前暗示过你,倘若方才你说静允与你的一切都是空穴来风,有孤在,无论是你,还是静允,都会安然无恙。你同陛下说想要他为你与静允赐婚,是你没有听懂孤的意思,还是,你真的很愿意与静允成婚?”
赵阶没有抬头,但他感受得到,容颍一眼不眨望着他的目光。
哪怕赵阶做了数年容颍的近臣宠臣,此刻犹然不清楚,容颍问他话的用意是什么,当年他与崔静允被迫赐婚时容颍并不在,故而,赵阶并不清楚容颍最初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左不过是觉得皇帝荒唐,崔静允可怜罢了。
难道容颍对他不满意至此,才会公然发问?再等等太子会不会提出为他与崔静允解除婚约?
“殿下,”赵阶知道这不是能够不答的问题,犹豫了片刻,似是大着胆子反问:“不想臣与崔世子成婚吗?”
反问不在容颍的预期之内,太子看向他。
赵阶跪坐着,背靠车壁,腰背挺得笔直,可怎么看,都有几分不正经的随意无拘。
他此刻正低头,长睫微微颤着,眉眼上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低落,他似乎认定了,容颍这个舅舅很不满意自己外甥的未来妻子。
赵阶此举绝对称不上恭顺。
可容颍没有动怒。
“成婚是你们二人之事,”容颍平静回答,“孤没有不想。”顿了顿,“孤觉得你很好。”
这可真是,赵阶心道,不虞之誉。
定是看在崔静允的面子上。
他受宠若惊似地伏下身,面对太子恭敬叩拜,以额触手背,“殿下谬赞。”
伏下身时,更显脊背线条劲瘦好看,少年人还未完全长成,腰线还很纤细,似乎拿臂一揽,就能轻易将他牢牢环住。
容颍移开视线,“不必多礼。”太子道。
赵阶起身,他抬脸时刚才的失落一扫而空,眉眼灼灼生辉,满含笑意。
他生得好,开怀时愈见风姿,不是高不可攀,云间月高山雪的风姿,而是一种幺桃秾李,生动而鲜活的好看,如一树灼艳花朵乍然映入眼中,或是烈焰熊熊燃烧,炽热火光于夜中蔓延。
粲然夺目,看得人心情都不由得上扬。
少年人犹有孩子气,得到了太子的认可,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得意,“方才殿下问臣是否愿意,”
上一世的回忆骤然窜入脑海。
胃抽搐蜷缩,疼得剧烈,赵阶不可自控地干呕。
他什么都没吃,自然什么都吐不出。
他扶着木廊,眼睛一片赤红,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崔静允的声音便在此刻响起,平日里装得温润如玉的伪君子此刻声音一片寒凉,他递过去了一杯茶,但赵阶没有回头,更没有接,后者修长的手指死死地压在廊柱,已是白中泛青,毫无人色,“赵阶,”赵阶听到崔静允唤自己,“今日之事,你就那么不愿意吗?”
赵阶霍然回头,眸中恍若含血,他唇瓣上染着几处艳丽非常的红,不知是何时咬出来的伤口,怒与恨令赵阶快要无法思考,寒声道:“我所受的折辱,难道还不够吗?!”
这就是赵阶对于崔静允是否愿意与他成婚的回答。
再回神,面前的人不再是满面霜寒的崔静允,而是认真注视着他的太子。
桌案上的烛火落入太子淡色的双眸中,显得柔和了好些。
灯下看人,更增颜色。
赵阶吐出一口气,垂眼轻轻地笑了下,他慢慢地继续说:“殿下,臣与崔世子自小便相识,勉强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臣从兖州回京,奉陛下旨意居徐言家中,臣在徐言那……”原本神情自若,侃侃而谈的赵阶轻轻一滞,须臾之后不着痕迹地笑着继续道:“崔世子能不顾身份,为臣出头,臣感激非常。”
赵阶的语调里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与飞扬,好像当真在与容颍谈起心上人,唇角的笑更深,眼神是与面对容颍时惶恐紧张全然相反的欢喜与放松。
容颍并没有出声,他似乎听得认真。
他似乎根本不想听。
“殿下,静允待臣好,亦甚珍视臣,臣与静允心意相通,今日蒙陛下赐婚,不胜荣幸,”赵阶抬眼,漆黑的眼眸中融入了圆润的烛火,显得情意缠绵,但,并不是对着他面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殿下,臣怎么会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