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叙习以为常,也不恼怒,回答:“不敢。”

赵阶轻笑。

偏着头,去看庭院内的海棠树。

不是海棠盛放的时候,唯有一树碧荫,此刻枝叶随夜风动,唰唰作响。

赵阶浓黑的眸子呆呆地看着海棠树,仿佛痴了,过了许久,他才再开口,“贺大人,我知我带兵谋反,是万死难恕,能诛灭九族的大罪,”但他九族早没了,连坟都不知道被野狗扒过多少次,所以犯得无所顾忌,肆无忌惮,“陛下算无遗策,局势尽在掌握之中,崔静允的势力被拔出得一干二净,有贰心者业已人头落地,我被囚……”想了想,又觉得囚这个词有点没良心,“我被养在宫中,天地苍生皆不知,于陛下处理朝局无半点用处,我很想知道,陛下到底想要什么。”

他被囚于深宫已有半年。

得益于宫中的厨子,或者赵阶的固执,他分外消瘦,白惨惨的背影笔直,腰身削刻至极,好像伸臂就能轻松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

容颍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贺叙安静地站在赵阶身边。

赵阶不必贺叙回答,赵阶需要的是贺叙将自己说的话转述给皇帝。

“贺大人,我非常惶恐,”或许太久没能与人说话,赵阶难得推心置腹,“我犯了这样的罪陛下不杀我,要么是寻到了让我活着,却比死更难受的法子,要么是想从我身上得到,比我这条命更贵重的东西,无论是哪一样,都令我后怕非常,食不知味,夜夜难以安寝。”

况且,他这条命眼下并不值钱。

他不是赵氏的小公子,不是崔侯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更不是日后能够纵马宫中,佩刀觐见的天子宠臣。

他的命一文不名,皇帝予取予夺。

所以,容颍为什么要留他一条性命?

这是赵阶思索了半年,都不曾想明白的事情。

贺叙在确认赵阶没有可以再说的话之后,才道:“我知道了。”赵阶偏头看他,被烛火照亮的黑眸清亮圆融,“我会将大人的话转达给陛下。”

赵阶笑,“贺大人,你真是个好人。”这话是真心实意。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转述给了容颍,说不定被戳中了心思的帝王会迁怒于贺叙。

贺叙知道,但贺叙会明明白白地将赵阶的话复述。

经年累月的相处,赵阶已经摸透了贺叙的为人,只要是他答应的,他就一定会做到。

贺叙颔首。

他要离开了。

但他在与席地而坐的赵阶擦身而过前,犹豫了片刻,低声劝道;“赵大人,夜凉风大,回殿内去吧。”

赵阶撑着下颌,漂亮得有点飞扬的眼尾向贺叙的方向一斜,“陛下说的?”

回答赵阶的是离去的脚步声。

而在脚步声消失后,赵阶面上的笑容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像是连露出个表情都嫌累,静静地坐在这棵海棠树前,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贺叙将皇帝说的话转述给赵阶,“陛下说,与其问朕想要什么,不如敏行仔细想想,此时此刻,敏行能给朕什么。”

敏行是赵阶的字,其意是君子讷于言敏于行,字还是皇帝看在崔静允的面子上给他取的。

赵阶苦思冥想了数日,直到今夜。

他在明净月色下坐了很久,忽地抚掌而起,“我知道了!”他不穿靴子,风风火火地推开殿门,一路小跑,跑到了庭院门口。

虚弱的身体没有太多气力,喘着气,还未开口,就被寒光闪闪的刀刃拦住了去路。

放在以往,护卫敢这般无礼,赵阶定然是要发怒的,但今夜他没有,他满怀喜悦,眉眼俱是晃眼的明艳笑意,对护卫道:“叫人送两坛,不对,三坛玉山颓来,还有,两个时辰后去请陛下来。”

护卫震惊地看着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赵阶,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去。”阶下囚不容置喙。

护卫们面面相觑,护卫长觉得兹事体大,命人去找贺叙。

层层汇报转述,效率却很高,最终得到了皇帝的亲口允准,于是酒很快送到了承极殿。

宫人们不敢久留,送完酒之后立刻退出庭院。

赵阶打开泥封,陶醉般地吸了一口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