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要说到“旱魃事件”了。宋璟刚正不阿,嫉恶如仇,这样的性格是好事,像是唐僧念的紧箍咒,在李隆基想要干什么坏规矩事情的时候,给他紧一紧头上拴着的弦。但是宋璟这个性格坏就坏在,实在是太刚正了,嫉恶如仇到有些矫枉过正了。】
【“旱魃事件”的起因是宋璟给御史台新增添了一个条令,条令的大概内容就是,如果抓到的罪犯认错态度良好,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保证不会再犯,那便可以宽大处理。如果这个态度良好的罪犯,他犯的错误不那么严重,甚至可以减免刑法。但如果罪犯坚持一口咬定自己的是冤枉无罪的,那就一直将他关在监狱里,如果这人继续坚持嘴硬,那就关死吧。】
他先是惊诧于天幕所出现的速度和时机。
就在今日上午,他才刚刚将这条例送到御史台,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天幕就出现了,并且将他这处错误给指了出来。
接着宋璟面色有几分不自然。
联系天幕刚刚所说的什么“讽刺”称呼,天幕大约是想说,他此举是不妥当的。
可这哪里不妥当?
他觉得妥当至极。
那些嘴硬的罪犯就是应该关押至死,已然被收押官府都不知悔改,可见已经品性败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这有什么错?
况且这和旱魃又有什么关系?
宋璟一生行得直,坐得正,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梗着脖子,不认为自己有错。
宋璟虽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可天幕之上漂浮的弹幕觉得问题可大着呢。
[救命,我刚还说他人不错呢。]
[那如果有些人真的就是被冤枉的呢?]
[连申诉的机会都不给啊。]
[已经预感到这个条例会造成怎样的混乱了。]
[混乱倒是还好,我觉得最主要的是引起民愤。]
[真的就是一次澄清的机会都不给。]
[宋璟这是把司法当成儿戏了。]
[这不是胡闹吗。]
宋璟看着天幕,怔了神,不由倒退两步。
这是何意,天幕都在说他做的不对吗?
宋璟眼睛里有一半是难以置信。
他一心为公,一心为了规章和制度,为什么后人要如此说他?
天幕说的每一句话,李隆基也一并看到了。
他一字不落地看了进去,又看了看宋璟那不可置信的眼神。
原来宋爱卿也会出错。
看到一向对他也厉声辞色的宋璟,如今在天幕的背刺下变成呆愣愣的模样,李隆基心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清的欣喜。
平日里都是他做了什么不符合规定,或者是逾越礼制的事情,然后被宋璟劝谏,你这么做不行,你那么做也不可以。
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有一个声音对着宋璟说,你这么做是不对的。
背天幕背刺的苦楚滋味,终究不是他一个人体会了。
短暂的快乐之后,李隆基又将心思放回到了天幕所说的内容上。
“旱魃事件……”
天幕没有提起这件事情出现的时间节点。
他无法确定这事是发生在曾经,还是会在将来出现。
如果发生在曾经,那这件事就是宋璟背着他干的,他在脑海里面完全搜寻不到和这“旱魃”字眼沾边的任何事情。
若是这事发生在未来,那天幕出现的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
不利于民是事件,都可以改。
天幕所说的这个条例他完全可以收回抹掉。
此时的御史中丞也呆住了。
天幕真神了,宋公今日上午才把这命令传到他这里,他甚至还没有施行,天幕就知道啦?
天幕有好几年没有出现,一出现就是这样的时机?
那道命令还在他袖子里放着呢,他正想去找宋公,与他商议这道规定,天幕便出现了,他就被喊来上朝了。
御史中丞心中暗自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将这条例施行下去,庆幸自己在感觉到这条例的时候,再三思量。
【宋璟这道命令在我们现在看来完全是有些意气用事的味道了,矫枉过正,将真正受到冤屈犯人的最后一条路都堵死了。从真正的罪犯角度来看,只要嘴甜一些,承认自己的罪过,或许就能得到一个无罪释放的最终处理结果,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馅饼儿砸头上了。而这样的处罚让他们在出狱之后不知悔改,继续走在犯罪的道路上,危害社会秩序稳定。反正只要他们不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进了监狱也会被释放。】
【而这个条例从官府审判者的角度来看,这简直就是为他们摸鱼量身定做的条例。他们不必去仔细追究案件的真相,反正按照这个条例的规定要求,真相已经成了最最无关紧要的东西。罪犯如果不认罪?那就关起来吧,被关久了,身上受的刑法够多了,罪犯就是不想认罪,为了躲避牢狱之灾或皮肉之苦,那就只能认罪。他们认罪了,那这案子就算了结了,皆大欢喜。没有人会关心这个“罪犯”他究竟是不是真的犯了罪,因为这并不重要。】
【而在这个条例中,真正吃苦受罪的是哪些人呢?是那些被冤枉的,心里坚定公理与正义,“要留清白在人间”那些宁死不屈之人。】
【这个条例所造成的局面是,无罪者深受其害,而犯罪者却逍遥法外。长远来看,这个不合理的条例势必会引发民愤民怨,社会不再安宁,家国不再太平,长治久安更是无从谈起。】
此时各州百姓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意思?这不合理!”
“要真是这样,谁还干农活啊,都当小偷去好了,反正到大牢里我能被放出来。”
“哎呀,我还以为宋宰相是个好官儿呢。”
“就是就是,现在看过不过如此。”
广州的百姓更是议论纷纷。
“宋宰相不是这样的人。”
“这天幕是不是出错了啊,我怎么没有听说朝廷有这个规定了啊?”
“宋宰相那样公正的一个人,他一心为了百姓们着想,要是没有他,我们还住着破茅草屋呢。”
“再听听天幕说些什么吧,反正我不相信宋宰相是这样的人。”
这一次,不等张说撩闲,姚崇主动道:“张公?”
张说拧眉回头,凶神恶煞:“作甚?”
姚崇心情颇好:“这回怎么不让我学学宋公了?”
张说语塞。
他讽刺姚崇排斥异己,却独独不能讽刺他处理政事的能力。
姚崇的能力有目共睹,他退位也只是因为儿子和手下拖了他的后腿。
他也只能拿姚崇不如宋璟刚正来怼一怼他。
至于执政能力……
张说叹了口气。
他得承认,在这方面姚崇还是比宋璟强的。
姚崇见张说说不出话,又一次收获了快乐。
他心情颇好地提醒道:“张公快快将天幕之言尽数记下吧,可莫要犯了和宋公同样的错误。”
张说愤愤提笔写字。
姚崇说的对,他得记,不能不记。
姚崇现在是年龄大了,当上闲散官儿了,他可不是闲散官儿呢,他还得处理政事。
而且姚崇因为年岁和他的政绩,陛下特允五日来上一次早朝,五日,只需早起一日。
而他,每天鸡还没叫就得爬起来了。
想到这里,张说看姚崇的眼神更不友善了。
张说不友善,但姚崇面儿上看起来是友善地很,他继续提醒:“张公快写罢,该写不完了。”
李隆基看着天幕,面色凝重。
“社会不再安宁。”
“家国不再太平。”
“长治久安更是无从谈起。”
这终于引起了李隆基的重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可供一嬉的小事。
他神情严肃看着宋璟。
天幕将这条例的危害分析地清清楚楚,宋璟也听得明明白白。
他当即起身行了大礼,对着李隆基跪拜:“是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他这一跪给李隆基整不会了。
宋爱卿接受程度如此之高吗?
这便,跪下请罪了?
这应当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还有改过的空间,这噗通一跪实在太干脆了。
李隆基不禁想起了他第一次被天幕背刺的场景。
那种被万人注视着,尴尬想找个缝隙钻到地下的感觉,还有竭力否认天幕真实性的想法仿佛现在都能清清楚楚回忆起来。
他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可不是自己错了。
他不会错,是天幕错了。
他是在天幕一次又一次的背刺过程中,意识到了有错应当改正这件事。
如今天幕尚且还没有把整件事给说完,仅仅只是说了这条令的危害,宋璟就这么直接跪下了。
如果此时宋璟拒不认罪,如他一贯梗着脖子的模样,他反而心有怒火要多问几句。
然此时的宋璟前袍一撩,干脆利落认罪,便是无论是何惩罚都能接受,他反而觉得现在惩罚实在是大可不必。
这条令毕竟还没有送到御史台,更没有激起民愤民怨。
李隆基沉默片刻,开口道:“这是未来发生之事,此时条例未出,民愤未生,宋爱卿大错还未酿成,一切都有改过的空间。朕不能因为还未发生之事,来治宋爱卿的罪。”
宋璟刚正不阿,一如往常一般耿直,又磕了个头:“回陛下,臣失职,条例已出。在今日,臣将这条例送到了御史台。”
李隆基眼睛倏然瞪大,已经送去了?
天幕才把这事儿说了,就送去了?
李隆基等着眼睛,反复看着跪在地上的宋璟两眼,然后抬头张望,寻找御史台的御史中丞。
高力士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等一:“御史中丞何在?”
御史中丞耳朵尖,听到传唤的声音,迈着小碎步飞快就过来了。
“宋宰相可把这天幕说的条例送到御史台了?”
李隆基连眼神中都带着询问,是这样吗?
御史中丞不敢隐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