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阿尔敏从梦中惊醒。

他梦见那个一半面孔只剩下白骨的超大型巨人，低头注视着自己。

那只眼睛里流下了泪水。

“贝尔托特？”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看见周围或躺或坐，十几个因为动静看向自己的伤兵。

“大家……？”

就近的一位士兵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阿尔敏对他有些印象，是后勤组的克莱托。

“小声一点。”这个面容憔悴的士兵轻声说，“阿克曼先生还在睡。”

阿尔敏怔住，才发现自己左右侧分别躺着昏迷中也皱着脸的萨沙，和与她截然相反的平静的谢伊。

“都伤得好重！这究竟是……”

克莱托指了指他背后，阿尔敏扭过头去，才看见不远处发现自己醒来的艾伦一脸激动地要跑过来，被旁边的利威尔一把抓住了后衣领才勉强记起那边是伤兵休息的地方。

他轻手轻脚绕过去，还没来得及问这是怎么回事，就被艾伦一把抱住。

“阿尔敏……”艾伦哽咽着，“太好了，你总算是回来了……”

“这究竟是？”阿尔敏无措地拍了拍他，问询地看向利威尔，“我完全不记得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了。”

“果然啊。”利威尔看一眼冷静下来后面色低沉的艾伦：“把整个经过告诉他吧。”

……

“怎样，都清楚了吗，阿尔敏？”

阿尔敏点了点头，本来健康的脸色变得苍白，“嗯……调查兵团现在……只剩下三十九人了，对吗？”

“在两个小时前，还是四十一人。”另一个叫弗洛克·福斯特的士兵说道，他低落地坐在卷起来的铺盖上，手里紧紧攥着水袋，“艾莉娜和萨克因为失血过多伤口忽然恶化……总之在昏迷中没有痛苦地离开了。”

“现存士兵里落下残疾必须退役的人也不在少数，像我们这样幸运肢体健全活下来的家伙还不到一半。”

“……”阿尔敏张了张嘴，神情惶然。

“成功捕获超大型巨人，然后却是让我变成了巨人、吃掉了贝尔托特……”他几乎一阵反胃，猛地灌了一口水才忍住心理影响带来的反应，颤颤地呼出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是谁做出的这个决定？我们应该先让埃尔文团长起死回生才对吧！？”

利威尔啧舌道，“是谢伊那家伙。”

阿尔敏猛地怔住。

“在那个时候，你已经浑身都烧焦得不能随便移动了，于是谢伊决定让我就地给你注射脊髓液，他和三笠带着埃尔文去夺取铠甲巨人之力。”利威尔的嗓音骤然冰冷，“然而我们都没想到，那头该死的四足畜牲居然还敢从外墙绕回西甘希纳区……只差那一瞬间而已！”

“而埃尔文那家伙……也不愿意变成无垢巨人浑浑噩噩的等待我们把其他智慧巨人喂给他。”

“怎么……怎么会这样……”

阿尔敏额头上沁出冷汗，“就只是我比较幸运而已……可是这才是最大的不幸啊，埃尔文团长不在了的话……谢伊！谢伊的伤势怎么样？如果再失去谢伊，我就真的不知道人类未来要怎么战胜巨人了啊！”

“他的伤势只有腹部的肌肉撕裂和双手的烧伤有些严重，修养一段时间就没问题了。”

左眼包上了纱布的韩吉回答，“只是他在突袭时吸入太多浓烟，时不时会呼吸艰难，回去后恐怕需要用些特殊的治疗方案。”

“但是……我们反而不能寄希望于谢伊身上。”大战过后的韩吉仿佛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一样，疲惫又严肃地对惊愕的阿尔敏说：“谢伊自己也很清楚，他并不是个合适做领导者的人……你知道的，阿尔敏，他在兵团里的名声是什么样，他的行事风格是什么样。”

谢伊并不是个合群的人，他更边缘化，这样的人不适合领导别人。

阿尔敏嘴唇颤抖着，他当然知道谢伊虽然对他们很温柔……但一旦涉及到某些方面，便完全不计后果地做出行动……就像为了突袭兽之巨人，连小半瓶瓦斯都用来扩大火势，以至于到最后全靠钩爪收缩斩杀巨人，而现在那片火焰也才因为烧到河边才慢慢熄灭，但随时都有随风复燃的可能。

谢伊的温柔微笑之下，是常人无法理解的疯狂。

“因为事实已经摆在这里，所以我也不再多说什么，”韩吉冷静地说，“但埃尔文生前将西甘希纳区对战超大型巨人的指挥权交给了你，他已经选择了你，而这次战役的结果也代表他没有选错。”

“现在的阿尔敏你的身上，正寄托着埃尔文的期望。”

“同时也承载着巨人之力。”

韩吉看着阿尔敏，“我由衷地期待着，你能够为人类的未来做出更加杰出的贡献。”

“欸、”阿尔敏混乱地睁大眼睛，身体几乎发起抖来，“让我……要让我代替……埃尔文团长吗？”

“这、这也太……”

慌乱无措几乎要把他淹没，阿尔敏用力咬住下唇，试图缓解自己的复杂情绪。

“……别胡思乱想。”利威尔开口打断道，“凭你根本代替不了埃尔文。”抛开其他不说，阿尔敏现在也不过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而已。

“不过你也确实有着其他人没有的特殊能力。”他稍稍放松了语气，“怎么样？别让其他人后悔。”

利威尔对怔愣的阿尔敏说，“别让我，”他拍了一把旁边的艾伦，“别让这些家伙，以及其他人——”104期仅存的调查兵团原士兵们，三笠，让，科尼，韩吉与旁边的弗洛克，以及不远处的谢伊，萨沙与伤兵们。

“还有你后悔。好吗？”

“这就是你所肩负的责任了。”

“……”阿尔敏听见自己说，“好。”

韩吉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接下埃尔文的班，成为调查兵团的新任团长后，也要和你站在相似的立场上了。”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横下心来，坚持到底吧。”

44.5

再次因为窒息感睁开双眼，某个似乎久别重逢的身影正蹲在头顶上，一双幽绿的眼睛透过垂下的发丝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谢伊微弱地咳嗽一下，又因为侧腹的剧痛僵直了一瞬。

“艾伦……？”他沙哑地轻唤道。

青年并不应声，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谢伊轻轻的笑了一下。

“在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了……”

艾伦所在的未来，埃尔文的死亡是必然事件……虽说有些遗憾，但也彻底让谢伊明白，未来恐怕就是因为失去了埃尔文，导致某些事态发展得对调查兵团……或者说对整个墙内人类都极其不利，才会最终使得艾伦一步步走向某个无法回头的道路。

“……我也曾经想过，如果埃尔文团长活了下来，事情的发展又会变成什么样。”

艾伦终于开口。

“但是事情终究已经成为现实，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谢伊，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他放轻了语气。

“好好休息吧……事到如今，我依旧感谢你为我做的这么多。”

“接下来的道路，你也就这样，一直注视着我，陪我一起走下去吧。”

谢伊静静地露出微笑。

“我早已经对你承诺过，我会注视着你。”

“我会和你一起走。”

44.9

听觉灵敏的克莱托正巧路过，听见了轻如叹息的最后一句话。这个断了左臂的新兵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呼唤。

“不可以一起走啊阿克曼先生！你不会死的！坚持住我马上去叫阿诺德他们！”

艾伦：……

他阴恻恻地看了一眼冒失的士兵，成功让对方凭空打了个寒颤。

谢伊没忍住笑出声，结果一边喘不上气一边肌肉抽痛，整个人蜷缩起来不住咳嗽，吓得士兵直接掏出了信号枪召唤人来急救。

45.

兵团医疗部对于谢伊以及部分士兵的烟雾肺问题产生了相当的纠结，最后选择了一个相当冒险的治疗方案，用药液进行洗肺。

这治疗法利威尔听了都啧舌。

“简直就跟上水刑一样。”他犀利地说。

不过效果确实还不错，谢伊很快摆脱了呼吸困难的问题，强韧的身体素质在得到充分的休息和营养后，拉伤基本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与此同时，他也从艾伦口中得知了耶格尔家地下室的秘密。格里沙·耶格尔的前半生，岛外的世界历史真相，巨人的情报。由于巨人的传承，艾伦也在因那些时不时出现在自己脑中的记忆而困扰着。

谢伊沉默了片刻，用来消化那些信息。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艾伦，你有没有注意到，在说着这些事的时候，你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一样。”男人语气低柔地说，“神态和口吻……这也是那些记忆带来的影响，对吗？”

艾伦怔了一下，有些犹豫，“有吗……？我没注意。”

谢伊笑了笑，眉眼间却有些愁绪。

“……”艾伦也沉默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加入调查兵团以来的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事，印象中总是温柔微笑的谢伊似乎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他现在的笑容依然柔软，但也已经因为见过他杀伐果断与疯狂的一面而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但同时的，也更让艾伦有一种独特的，被偏爱着的心安感。

和三笠有所不同……她更多时候像姐姐一样爱着艾伦，关心他，恨不能让他远离一切会伤害到自己的事物。三笠的爱是保护。

而谢伊，他虽年长，照顾着他们却不像是普遍父辈那样的庇护……

他更像是一个特殊的同行者。

艾伦已经习惯了谢伊的注视与微笑……大约是从当年壁外调查回归的那一瞬间对视起，这个男人便无声无息地介入了他的世界。从刚开始给三笠送去些糖果和布料，到逐渐的卡尔菈与格里沙开始挽留他在耶格尔家用饭……一直到被从难民营接走，改签监护职责，再然后就是那天，谢伊亲口对他说，“艾伦，于我而言，你一直是特殊的。”

……谢伊，也是个满身秘密的人呢。他敏锐笃定得像是提前就什么都知道了，甚至从格里沙零星的记忆碎片中，对他也有些语焉不详的忌惮。

艾伦看着他，男人的面容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亦如记忆里的静谧温和。

但是仔细观察过后，就会发现对方的眼角处，似乎已经有了些不明显的细纹存在。谢伊的眼型偏狭长而眼角微垂，表情幅度也不大，再加上皮肤细腻，故而根本不知道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增添的这一丝痕迹。

这一发现让艾伦终于意识到，谢伊和埃尔文团长是同窗生，他很快就要四十岁了。

“在看我的眼角吗？”

谢伊笑容扩大，眼睛微眯，让本来几乎没有的细纹变得稍稍显眼起来。不过依旧容易被人当做是笑纹。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很多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