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外头一声高喊,喜得贾宝玉险些从床上跳下来,然而下一瞬,那笑就僵在了脸上。

“女婿也来了?”贾母这会儿倒没多想,还只当是昨儿闹得有些不愉快,女婿借着这个机会来算是表个态服软呢,一时心里还松了几分,脸上也带出了一丝笑意来。

父女一人给老太太问了安,林黛玉就上前几步来到床榻边。

眼看贾宝玉脸色发白人也蔫了吧唧的,她这眉头愣是拧出了一个“川”字,心也揪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究竟是什么病?太医可曾瞧过了?”

“不是病了,是……不小心伤着了……太医说有些内伤,得好生修养些时日。”贾宝玉一脸委屈巴巴地哼哼唧唧,下意识伸手过去想要拉她的手。

冷不丁不轻不重的咳嗽声响起,循声而去正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顿时手就僵在了半道儿,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从来也未觉得有何不妥的林黛玉,这时莫名也感到了些许尴尬不知所措,甚至都不敢看她家父亲的脸色了。

气氛霎时变得诡异死寂。

贾母的眼神沉了沉,起身就要往外走,“女婿随我去厅里说说话。”

谁料林如海闻言却是一脸为难,顺势道:“待改日可好?我今儿原是说好要去拜访几位交好的同年,听闻宝玉病了才临时挤出一点时间匆匆看一眼状况罢了,再耽搁下去就该迟了,还请老太太原谅则个。”

“这就要走?”贾母愣了愣,随即却也松了口气,“既是如此那你便先回罢,待晚些时候我再叫琏儿媳妇亲自将玉儿送回去,你不必担心她。”

“这……玉儿也得去。”

贾母那脸登时就黑成了锅底,捂着胸口直哆嗦。

这还能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她又不是个傻子。

这个女婿,竟是生怕他们荣国府将玉儿给活吞了似的,防着他们如同防贼一般!

气性上头,贾母当场怒而驱逐,“走走走,都给我走!”

林如海满脸无奈歉意,一副乖巧任骂的模样,脚下却是丝毫不带迟疑,立即躬身告退。

贾母眼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整个人都傻了,呆呆的好半晌没能缓过劲儿来。

真就走了?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老祖宗……姑父可是不喜我亲近林妹妹?”贾宝玉吸了吸鼻子,终究还是没能忍得住,两眼泪汪汪的伤心极了。

贾母暗叹一声,摸了摸他的脸,“我的宝玉生来不俗,性子又如此乖巧体贴,哪个能不喜欢呢?你姑父不过是读书读得人都有些迂腐了,条条框框的规矩多着呢,并非只针对你,待回头老祖宗将你与玉儿的事定下之后他必然不会再这般了。”

贾宝玉还未来得及喜笑颜开,外头便进来一个人。

“老太太,姑爷将紫鹃送回来了。”

……

“父亲……”林黛玉低头无意识摆弄着帕子,瓮声道:“老太太怕是当真恼了。”

恼了才好啊。

他马上就要忙起来了,届时便是想看着些玉儿都有心无力,今儿他这般作态指定能将老太太气着,估摸着暂时她也不大想来讨个没脸了。

虽说估摸着这时间也不会太长,但至少能拖一阵是一阵罢,他是真怕了她家那个凤凰蛋,冷眼瞧着玉儿的状态,再这么叫两个孩子纠缠下去只怕真要遭。

偏他是个做父亲的,又无法从女儿身上下功夫去掰扯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儿,出此下策也实属万般无奈。

真真是能愁死个人。

林如海想得出神,眉心紧锁。

林黛玉小心翼翼瞟了眼他的神色,嘴皮子动了动,有心想问问父亲是否不愿她与宝玉亲近,却几度三番话到嘴边也还是没敢问出来。

她不太理解,为何父亲仿佛极其看不上宝玉,亦不知道,倘若父亲当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她又该怎么办。

基于这样的纠结心思,她最终还是选择默默埋下头去当了鸵鸟。

更深露重,所有人皆已熟睡,偌大的府邸内一片静谧无声。

陡然间,一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惊醒荣国府内一众人。

“蓉大奶奶没了!”

“谁没了?”王熙凤大骇,恍惚间忆起方才的梦境,不禁喃喃自语,“她当真就这么走了。”

“奶奶……”见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平儿顿时心中一痛,流着泪劝慰道:“她向来与奶奶交好,如今必定也是不愿奶奶为她太过伤心的,奶奶若当真舍不得她,不如攒着这份力气帮着东府好好办一办这场丧事,送她风风光光地走完这最后一程罢。”

“伤心?我伤心个什么呢?她走了才好,走了多干净。”

“奶奶!”平儿被这话唬了一跳,赶忙捂了她的嘴,“奶奶可不敢胡言乱语,叫人听见……”

王熙凤猛地拉下她的手,冷笑道:“叫人听见怎么着?他们做那腌臜事的人都不怕,我怎么倒还不敢说了?”

话虽说得厉害,但她到底也还是闭上了嘴,草草穿戴整齐便匆忙赶往隔壁。

漆黑的半道儿上冷风呼呼那么一吹,王熙凤不由打了个寒颤,忽然幽幽道:“你说,她当真是自个儿病死的吗?”

声音轻飘飘的,莫名叫平儿浑身一激灵,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位奶奶病了有段日子了,来来回回不知请了多少太医、大夫,却谁也拿不准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只隐约记得起初时太医曾说她有孕了。

然而她却从未露出过一丝欢喜,原本不过是有些恹恹的人,打那之后更是突然就一病不起,整个人以一种异常可怕的速度瘦脱了相。

前两日再去看她时,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了。

这样的结局虽心中早有预料,却如何也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才多大年纪啊,花儿一般娇艳的一个人。

彼时,东府里里外外都已经挂上了一片纯白,黑夜里远远望去,在灯笼的朦胧光线下泛着股阴森可怖的气息。

才一脚踏进大门,便已听见那震天响的哭声,悲痛欲绝如丧考妣,可见其是何等痛彻心扉。

然而令人侧目的是,这人却并非预想中作为丈夫的贾蓉,而是贾蓉的亲爹、死者秦可卿的公公贾珍!

王熙凤当场都气笑了,合着这是生怕旁人不知晓那点子脏事呢?

人活着的时候拖着人家落进泥潭里沉沦,好好一个人被弄得满身污秽,如今人死了他竟还是不消停,死都不肯叫人死得干净些!

真不知他究竟是爱她爱得死去活来还是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呢。

打眼一扫,就看见贾蓉闷不吭声地杵在那儿,面无表情冷静异常,不见丝毫悲伤,与他老子那肝肠寸断状若疯癫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愈发怪异令人生疑。

再一瞧也始终未曾发现尤氏的身影,问了丫头只道是伤心得下不来床了。

“这一家子可真是恨不得将那点破事闹得人尽皆知。”王熙凤恨恨咬牙,却也无力做些什么,只好强撑着帮忙料理琐事。

与此同时,沉睡中的贾宝玉也被喧闹声惊醒,迷迷糊糊听见人说什么“蓉大奶奶走了”,登时心口如刀剜般剧痛,竟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宝玉!”袭人大惊失色,慌忙扑上去查看。

贾宝玉却强撑着要下地,惨白着脸喃喃道:“我要去送她一程。”

说话间,竟已是泪流满面。

袭人哪里肯放心叫他去,狠是劝了一通,却百般无用,最终仍是拗不过他,只好伺候穿衣。

等踉踉跄跄进到东府亲眼看见那灵堂时,贾宝玉更觉心如刀绞,几欲晕厥。

恍惚间又想起了那日睡在她房里时做的梦。

他从未告诉任何人,哪怕是袭人都不知晓,那日梦中指引他通晓人事的那个人其实是秦可卿。

说是梦,他却始终觉得那就是再真实不过的。

如今佳人魂归离恨天,叫他岂能不悲痛欲绝。

……

宁国府死了一个媳妇秦可卿,却叫满京城的人都看足了一场笑话。

远超规制的极尽隆重奢华还只是其一,做公公的如丧考妣哭得不能站立、愣是拄着拐也要忙前忙后风光大办才叫稀奇,和尚道士请了无数,日日诵经打醮。

又不顾劝阻弄了金丝楠木做的棺材还犹嫌不够,为了叫他的好儿媳妇能够走得更风光些,甚至还舍出去大笔银子给他儿子谋了个官身。

这可真真是将最后那点遮羞布都扯了个干净。

这么多年来贾蓉见天儿厮混着,做老子的何曾想过为他的前程谋算一一?如今儿媳妇死了,他倒是想起来了,可见到底还是儿媳妇更亲些呢。

足足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贾家方才送殡,夜里众人宿在铁槛寺,王熙凤却嫌弃不方便,带着贾宝玉和秦钟宿在了馒头庵。

这秦钟乃是秦可卿的弟弟,因模样生得风流妩媚颇有女相,头一回见面便叫贾宝玉爱上了,一人同上贾家家塾,日日同进同出甚是亲密。

这会儿一个错眼不曾见着秦钟,贾宝玉便寻了去。

谁想才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侧耳仔细一听,不是秦钟和智能儿那两个又是谁?

“嘘。”贾宝玉起了兴趣,示意茗烟噤声,而后冷不丁一声呵斥,将里头的两个人给吓得一哆嗦,鸟悄儿的屁都没了一个。

“背着人就偷着摸到了一处,还当你们两个是多肥的胆儿呢,怎的这般就快被吓死了。”说着就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