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画地为牢(33)

无数鸟类嘶声尖叫。

树林各处的乌鸦拖长了声音,此起彼伏地回应着。

客厅也在十几分钟之内被彻底损毁,如台风入境,两只厉鬼在这方小小的室内纠缠撕扯。

窗户悉数碎裂,外头的风雨紧随其后灌了进来,不多时便在地上积累出阵阵小水潭。

唯一完好无损的,只有拿着黑伞、面色冷淡站在一旁的骆俞。

看似不相上下,但他却很清楚,陌生青年敌不过谢明熙,对方的力量是同他定下契约后,他帮忙在短时间内提升的。

若是在谢明熙刚死前,约莫还有可能。

但现在的情况已然不同,谢明熙的头七过了,他也从新鬼变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厉鬼。

而定下的契约中,陌生青年需要把谢明熙带离这座宅子。

对方要是违背了契约,不等和谢明熙打起来,便会魂飞魄散。

他垂眸站在客厅内,仔细地将这把黑伞收拾好,将每一个褶皱都按照纹路压进去,随后才用上头自带的绑带将之固定好。

雨应当很快便停了,等他再出来时,便不需要再撑伞了。

骆俞抬腿,径直走向浴室,借用里头的镜子整理好衣领与袖口。他再从浴室里出来时,两只厉鬼已然从屋内跑到了屋外。

他则抬腿,向前走去。

——他跨过灾难与破灭、跨过死亡同烈火。

他跨过这满布的无根之水。

直直地、直直地往前走。

他踩到楼梯上,上头的地毯已然变得碎裂,露出了底下也略有破损的木地板。

童话故事中,百年后,一位年轻俊美、手持利剑的王子斩破层层荆棘,走上通往阁楼的旋转楼梯,站在了睡美人的门前。

而后,他吻醒了这位百年沉睡的公主。

浴室内,江昭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地缚灵。他有太多的疑问想要询问对方,但却不知从何问起,更何况,地缚灵还不会说话,能不能给出反应都不行。

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除回来的第二天之外,谢明熙便没有让这座宅邸中的鬼佣人在他面前露过面。而这只地缚灵是唯一没有躲起来的。

他甚至好几次撞见对方出现,有时是厨房,有时是书房。

现在想想,约莫是对方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且不太能听得懂话。

他在洗手台边站了半晌,也盯着地缚灵转了半晌。

“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他琢磨了一下,随后试探着开口。

地缚灵抬头,一只泛白的眼球朝他看过来。

猝不及防和它对视上,江昭心里一颤,下意识往后又退了两步。

地缚灵被黑发覆盖的脸部似是动了动,他看见那枚几乎没入头颅的碎片下端也跟着动了动。对方像是想说话,但被碎片控制着舌头,不能开口。

江昭想起方才看到的场面,有些于心不忍,“你先别说话了。我问你问题,是的话你就点头,不是的话就摇头。”

他重复方才的问题。

地缚灵点头。

“你在找什么东西?是物品吗?”

地缚灵摇头。

“那……你在找人吗?”

地缚灵点了点头。

江昭心里一紧,“你是想□□吗?”不对,应当不是这个,地缚灵是意外死亡,根本没有仇家。

“你找人是想报仇吗?”

地缚灵摇头。

它倏忽直勾勾盯住了江昭。

后者本能一哆嗦,半晌才发现这道目光不是盯着他的,而是盯着他身后的窗户的。

他下意识回头,发现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几道蛛网般的裂缝,看上去像是要破裂了。

他一惊,忙往后退。

这刮得是什么妖风?怎么还把玻璃给吹裂了。

他心里存着害怕,往后退了几步,生怕下一瞬玻璃窗承受不住,在他面前骤然爆开。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不无可能。

江昭刚走开,玻璃窗便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碎了个彻彻底底,玻璃碎片随之弹出。

直到脸上传来疼痛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侧颊不知何时被弹出的玻璃碎片划了一道口子,倒是不深,稍微出了点血。

他收回手,望着指腹上的鲜血愣怔几秒。

他的大脑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泪水却已经先顺着面颊往下滑落。这是一种本能反应,他在没有被封锁记忆前,应当是害怕打雷的。

雷雨天最是让人惊惧。

而像这样的天气,也极容易让人情绪低落。

他抿住唇,任由泪水滴到手心,将他指腹的血稀释,面上传来淡淡的刺痛,是泪水划过伤口时产生的痛觉。

然而江昭此刻却顾不得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陷入了一个很奇怪的死胡同里头,看周遭什么悉数觉得熟悉。

指腹上的血则是他心中感觉最强烈的,也让他最为在意。

像是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低头望着上头的血似的。

这个视角给他的感觉总是莫名的熟悉,不知为何,他望着上头的血,一股茫然和迷惘升了起来,连带着某种低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瞬间填满了他的大脑。

他好容易才从愣怔中回神,愣愣地看向面前的空洞。

狂风呼啸着,暴雨嘶吼着、顺着窗户闯进来,顷刻便打湿了大半边浴室,洗漱台上放着的东西也被吹得东倒西歪,噼里啪啦往下砸。

大开的窗外是漆黑的夜。

他看着这扇窗,一瞬间感觉这不是一扇破掉的窗洞。

而是一张漆黑、能将天地间所有东西吞噬殆尽的深渊巨口。

江昭愣愣地转身,看向和他离近的地缚灵。

“你……刚才是在提醒我,让我小心那扇窗户吗?”

地缚灵仍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球中那粒芝麻大小的瞳仁微微闪烁转动,像极了心怀鬼胎的模样。

外头的风声、雨声、万物被摧毁的声音越来越大。

但江昭看着面前的地缚灵,忽然从心底觉出一阵熟悉来。除了隔着门缝对视的那一晚,他还在别的地方见过这只地缚灵。

他可以肯定,只是他记不起来了。

江昭正想着,身后忽然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先是被骤然下起的暴风雨吓了一跳,而后又被炸裂的玻璃吓了一跳,再接着便是身后的敲门声。

应当是谢明熙找过来了。

反正,剩下的一人一鬼、他不知真假的父母全不在意他,也无人能来到这里。

这方圆十里,也只有他一个活人。

江昭后来也打开手机看过。

他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不死心地又发送了一条信息过去。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短信的前缀变成了“已读”。

也就是说,骆俞非但不来找他,甚至不回他的消息。——并且是两次。他发短信时的期望有多大,在看见空落落的收件箱时,失望便有多大。

喜欢啊。

多廉价的东西。

似乎对谁都可以说得出口,他虽不记得以前,却也知道,有他这张脸在,对他说喜欢的人只多不少。

但他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

因为感情就是这样廉价的东西。

江昭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倏忽多了起来,慢慢累积在一处,将他的视野完全模糊,让他只能看见一片隐隐约约的红,那来自他指腹的鲜血。

下一瞬,圆润的泪珠滚路,让他的视野转瞬变得清晰起来。

又在下个瞬间开始重复模糊。

他说错了,他脸上的伤应当很疼。

他忽然觉得好疼。

疼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江昭不想出去了,他倒是宁愿被方才的碎片割伤脉搏,这样,他便有了顺理成章离开这个世界的理由,毕竟这只是一个新手世界,哪怕失败了也没有惩罚。

他又想,他连新手世界都过不去,接下来的那么多世界应该怎么走?

他真的可以从系统那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吗?

江昭眼泪淌得更凶了。

敲门声停了又响、响了又停,吵得他脑仁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将门直接摔在谢明熙脸上。

他用手背擦干眼泪,而后才打开了浴室门。

瞥见门外站着的人时,他动作倏忽一顿,捏着门把的手也在瞬间攥紧。

站在门口的不是什么厉鬼。

而是个面色冷淡的男人。

骆俞面色不变,目光落在他面颊上划出的伤口,瞳仁轻微颤了下,摘下一只手的手套,被捂得温热的手轻轻碰上了那道伤口周围。

江昭刚停住的眼泪转瞬夺眶而出,近乎于喃喃道:“疼……”

骆俞动作一顿,转而收回手。

江昭眼中,他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他的语气不解极了,嗓音却是发颤的,犹带哭腔。

“你来干嘛啊……”

他的语气轻极了,说出的话反而像在问:

——你怎么现在才来?

骆俞朝他伸出手,“我来接你回去。”

他顿了下,同哭得双眼泛红、满脸泪痕的江昭对视,好半晌,他没有等到搭上来的手,微微歪了下头,才再次开口。

“我说错了,我不是来接你回去的。”

“——我来接你回家。”

一只沾上血迹的、雪白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