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楼梯一步步往上走,每一步都是让他震颤动然的。他回头看了一眼,而后迈出的脚步渐渐便的坚定起来。
一步。
又一步。
江家上楼有两个楼梯,一个是普通楼梯,另一个是颇为复古的圆形旋转楼梯,位置离餐厅更近些。
他走得便是这道旋转楼梯。
如同童话中的睡美人,被巫婆的谗言引诱,提着裙摆往阁楼走去,最终在那里见到了灰烬中复苏的纺锤,同那上头雪亮的银针。
江昭慢慢朝上走去。
他一直走到三楼,最终在浴室前站定。
他无比确定,声源处便是面前这扇门后。犹豫片刻,他一手握住颈上的琉璃瓶,一手攥住门把手,轻轻将门推开。
浴室内空无一人。
他朝里头走了进去。
在他完全进去后,这扇半透明的玻璃门便骤然在他身后关上了,“砰”的一声,振聋发聩。
他一惊下意识回头,在这间占地面积格外大的浴室内张望着。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引他来的声音在他进来后便停止了,似乎它唯一的目的便是想让他进来。
他忽然察觉到一股阴冷的视线,正死死盯着他。
江昭身形一僵,手骤然握紧,被琉璃瓶咯得生疼,成拳的手抵着喉结,小巧一枚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下,上升,随后又归为原位。
谁在看他?
意识到这个事实,心跳骤然加快,他甚至能隐约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阴气逼近了他。他鼓足勇气,在此时转过身。
面前空无一物。
是他太过敏感,多心了。
那他察觉到的阴气又是从哪儿来的?
江昭蹙眉想着目光忽地看见不远处半开的透气窗,疑惑迎刃而解。他走过去,将那扇透气窗关上,缓解紧张似的笑了下。
有谢明熙在,应该不会有不长眼的厉鬼闯进这座宅子才对。
他余光瞥见身旁洗漱台上的镜子,目光下意识追寻过去。
——他在镜中对上了一双满是眼白的瞳孔。
毛骨悚然感瞬间袭来,江昭大脑一片空白,习惯了惊吓的身体却提前做出反应,让他手一哆嗦,险些握不住琉璃瓶。两双眼睛透过镜面对视,一双黑白分明,而另一双悉数是眼白,需得极仔细地寻找,才能从中瞥见一点漆黑的瞳仁。
从江昭的角度来看,这双眼周遭悉数是弯长的黑发,他只能看见一双从发丝缝隙间露出的眼球,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
是什么?
——是鬼。
江昭呼吸暂停了一瞬,好半晌才回神,强撑着转过身,直面对上身后的鬼怪。
这只鬼的模样有些熟悉,他仔细看了看,而后发现对方竟然是一月前他看见的那只地缚灵。
他还记得谢明熙是怎么形容它的。
意外死亡、心怀执念、无法离去、日复一日地在身死之地徘徊。
它是谁?是这座宅子原先的主人吗?
江昭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后腰抵上洗漱台,被不轻不重地咯了一下。
卫衣的衣摆被蹭得往上挪,导致他的肌肤直接触上了冰凉的台面,冷得打了个哆嗦,寒意顺着脊椎往上攀爬,好像化作一只冰凉的手掌住他的后颈,让他控制不住发抖。
他看向这是地缚灵,声音微颤,而后才轻声道:“你认识我吗?”
他盯着这双眼白看了半晌,忽然从中察觉出一点熟悉来。
这双眼白他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应当隔得有些远了,是以他有些记不起来。
他肯定见过这双眼。
等了半天不见有回应,他又开口问了一遍。
地缚灵死死盯着他,而后将头抬了起来。它的头发不算长,低头时盖住了一截下颔,抬头时,这截发丝便被拉扯上去,露出了它的下颔。
江昭仔细看去,而后顿时一惊,双腿灌铅一般动弹不得。
地缚灵的下颔上赫然插\着一根长且宽的不规则铁皮碎片,那块贴片已经被鲜血染遍了,上头满是干涸的鲜血,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而被碎片插\进去的地方破开了一个莫大的口子,血肉翻滚模糊,粘成一团,甚至有碎肉顺着那处空子往下掉落。
江昭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该是什么样的意外,才能够让它下颔上多出这样一道伤痕来?
这是什么意外,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还是高压锅爆炸,碎片飞出来正好扎进了他的下颔处。
正当他惊愕不已时,一幕回忆倏忽闪进他脑海中。
……他想起来他什么时候见过这双眼了。
是在一个月前,同林玉韵在一起时。那天夜里,他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往床边一看,却没发现身边人的身影,于是他顺着声音朝浴室走去,最终透过门缝,对上了里头的、同样在往外看的那只眼。
紧随其后,他便发觉了林玉韵的不对劲,去山上时,又发现了那座墓碑。
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以至于回忆起那段时间时,他甚至想不起除这件事外的任何事,自然也包括深夜半梦半醒时瞥见的一只眼睛。
原来他那天看见的,便是这个地缚灵。
江昭再抬眼时,地缚灵已经将头颅低了下去。它的头发在抬头这个动作间被拨乱,再低下头时,便只剩一只眼还看得见,剩下那只眼被凌乱的发丝遮住。
只一只眼这样死死盯着他,恐惧却是登时便翻倍了。
进浴室这么久,他始终没有将手从琉璃瓶上拿开,如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握住了这个小瓶子。
“你把我引进来是为了做什么?”仗着有琉璃瓶在,他询问道。
地缚灵不说话,仍然死死盯着他。
江昭深吸口气,正要将这个问题重复一遍,却见地缚灵转身,开始不断在宽阔的浴室里徘徊,一圈又一圈地走着,绕着偌大的房间。
它走得是直线,到了拐角时才会转弯,而所有阻碍物在遇见它时也像不存在一般,任由它直愣愣地穿过去。
事实上,它才是真正不存在的那个。
与此同时,楼下。
江昭走后,谢明熙便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什么。
约莫十分钟后,大门处传来“咚咚咚”的三声敲门声。
这声音穿透外边的狂风暴雨,准确无误传到谢明熙耳中。
他没动,三个呼吸间,敲门声又持续响了起来。
这次不等他有反应,那扇双开的大门便骤然打开,且应用力过大,狠狠砸在墙壁上,发出了沉闷且庞大的一声巨响。
外头风雨飘摇,成千上万的树木正在风雨中发出了强烈的声响,巨大的、逼近台风的暴风急速撞上玻璃,脆弱的玻璃发出巨大的声响,而后,那上头便出现了一丝裂缝。
漫天阴云密布。
门口,身量颀长的男人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撑着一把漆黑的直柄伞。
伞面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形状优美的下颔,好看之人大抵多是相同的。单是从这被遮掩住半边的脸型来看,同谢明熙像极了。
谢明熙从餐厅的椅子上起身,闲庭信步般走到客厅正开的大门前。
他的视角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男人的全脸暴露出来,眉眼冷厉,瞳孔黑得比他身后的阴云天还要吓人,面色沉沉,却又冷漠到了极点。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刀一般,倘若可以用这目光来伤人,那他早就被这把锋利锃亮的刀子割开喉咙,碎尸万段。
骆俞收了伞,他带来的是把宽大的直柄伞,硕大的雨珠从伞尖上滑落,滴在地上,打湿了昂贵的丝绒地毯。
水渍在灰白的地毯上蔓延,而后渐渐浮出一道隐约的人形来。
谢明熙面上露出饶有兴致,“我当是谁不想活了,却原来——是个早死鬼。”
这番话是他看着那道水渍上方的“人”说的。
他看向人形时的目光是漫不经心的,摆明了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大约两秒后,他回头,目光落在骆俞身上,眼里的那点性质渐渐变成冷漠,唇角却仍然是带笑的。
“为了找人,所以不惜和这种东西达成协议、与虎谋皮。”
“那群老东西要是知道你变成了现在这样,应当悔得肠子都青了。”
骆俞冷冷看着他,“所以我今天来的任务是——回归本职。”
谢明熙冷笑,“所以提前让不入流的东西把江昭引走了?”他若有似无扫了一眼水渍上凝聚出的人形,“我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会帮助一个人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道有些年轻的男声响了起来,倘若江昭还在这人,定会发现,这道声音便是方才唤他过去的声音。
随着话音落下,始终模糊的人形才终于凝出实体。
这是个很年轻的青年,二十岁不到。眉清目秀,但眉眼间自带一股淡淡的漠然和高傲,这几分情绪让他的长相在初看时格外有攻击力,尤其是沉下脸时,便更加冷漠。
像冰霜中盛开的花,清丽且傲然。
谢明熙轻笑一声,“是么?那你方才在楼上还想对他下手。”他眼中杀意陡增。
陌生青年嗤笑几声,嗓音中的恶劣几乎要溢出来。
“可我只答应了带他来呀。可没答应不杀他的小情人。便是死了又怎样,我早先便提醒过他,让他快滚,这样的话,我还可以留他一命,可他偏偏不走。”
“那我不是……只能成全他了吗?”
他瞥见谢明熙冷下来的面色,唇角反而缓缓上扬,音调也是上扬的,“啊……”他拖长了声音,音调有所转折,听起来耐人寻味。
“我忘了,你也喜欢他的小情人。”
“——可人家不喜欢你呢。”
明晃晃的嘲笑和讥讽。
客厅内,除他的嘲笑外,其余两人面色冰冷,目光紧紧瞪着对方。
“他人呢?”陌生青年笑够了,才厉声问道:“我要先解决他,——再来解决你。”他短暂地停顿了下。
“和你们。”
“还有不知道是谁的小情人,不过他长得倒是很好看,我都有点不忍心了呢。”
这番话无异于找死,不止谢明熙,连他身旁的骆俞面色也沉了几分。
“你可以试试。”
话音刚落下,青年便骤然朝他扑来,原本秀气的脸也在转瞬变得狰狞起来,周身怨气暴涨,他走到哪儿,水渍便跟到哪儿。
几乎是与不久前一模一样的场面。
同样是两只厉鬼斗法,同样的各有千秋,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而这两只厉鬼的怨气影响了此地,外头的风雨愈发飘摇,雷电一声快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风雨四处翻飞,好像真是台风降临,一颗身形不稳的树骤然被连根拔起,又被狂风暴雨卷入空中,无数叶片在空中飞速搅动,原本无害的边缘此刻已然变得锋利起来,一旦走入风雨中,便顷刻会被高速旋转的叶片划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