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奉天殿将一代名将逼得无路可走的帝王,此时仿佛苍老了数岁,已布了褶皱的手掀着那明黄龙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牌位,有水意滴落下来,立即又被衣袖擦净。
“朕又何尝不知后宫有人做局陷害你母妃。”崇安帝音色沙哑全然没了早朝时的威严:“你母妃与你舅舅兄妹情深,就似你与淮儿。你母妃日日怂恿你与赤军为敌,朕废你母妃罚也有警醒亦有,朕以为你会懂,罢了罢了,子不教父之过,朕替你担着!”
牌位重新锁进了暗格,崇安帝唤来御前大太监朱廷,让人去传召顾百里入宫觐见。
早朝过后,顾百里知崇安帝会召见,并没有立即出宫。
他去了虞淮落水的梅花园中瞧了瞧,这会儿已是开春时节,园中的腊梅并没有冬季开得盛大灿烂,嗅到的暗香也裹了些酸涩的味道。
穿梭梅花林到了那湖畔,湖面波光粼粼泛着鱼鳞般的光泽,雨后初晴的日光也洋洋洒洒落了满湖。
他想再上前看看,却因恐水而挪不动脚步。
脑中仿佛能构想出虞淮落水时的景象,顾百里心里一窒,于是就要大步往前,这个动作倒是做的艰难,他一步抬起还未落下,就听得身后匆匆唤他的声音。
“大将军。”
朱廷寻人来了。
乾清宫。
顾百里行礼后立在一旁,他虽知晓崇安帝为何传唤,却不打算做捅破纱纸的那个人。
殿内侍臣鹄立,御炉燃着清香,一派峥嵘锁烟霞之象。
“赐座。”君臣沉默着对峙片刻,终是崇安帝先开口让朱廷搬来一张紫檀圈椅。
“谢主隆恩。”顾百里便落座。
“隆恩?”崇安帝啄着这词,早朝时顾百里还说了‘厚望’。赐座是不世出之隆恩,替离王沉冤昭雪是君主之厚望,这样的讽刺,崇安帝又怎听不明白,于是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也懒得再说些明面话:“百里,你在恨朕?”
顾百里道:“不敢。”
崇安帝把礼部的奏章扔给顾百里:“人已经没了,便是丧葬礼都是一切从简,这是朕竭力给赤军的交代,亦是给你的交代。”
顾百里翻开奏章扫过两眼。
崇安帝凝着顾百里,在腰间比划了一个动作:“当年你才这么高,现下已是九尺男儿,朕老了,看你也需仰视了。”
顾百里手里一顿,这世间什么人能让天子仰望?
崇安帝话说到这份上,顾百里沉默一瞬,合上奏章复才开口:“陛下言重了。”顿了顿又道:“陛下为君,末将为臣,所做之事只为让君主倚仗岂敢令君主仰仗。”
顾百里对上崇安帝的眼,用心中真言回应了帝王的试探。
“可你让朕失去了一个儿子。”帝王冷冷开口。
殿中气氛霎时收紧,鹄立的侍臣两股战战,忙不迭地垂首,就连见惯场面的朱廷也凝着自己足尖,搭在胳膊上的拂尘轻轻颤抖。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顾百里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从圈椅起身又半跪于金砖之上,语气却毫无惧意:“离王引起赤军与大梁争端,虽可恨按大梁律例却罪不至死,这事皆有末将而起,请陛下降罪。”
崇安帝有些意外,反复看着顾百里。
依他对顾百里了解,知顾百里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可能因为自己一怒而退缩,于是疑惑道:“何出此言?”
顾百里道:“离王亲口所言,其在蒹州的作坊,并非是谋逆之举,而是以备不时之需。”
崇安帝几乎在顾百里话落瞬间便明白了,袖中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年迈的帝王却固执地非要听个仔仔细细明明白白:“……何意?”
“离王怕末将反。”
离王在罪状中从未言明的初衷遭顾百里说了出来。
纵然已有心里准备,听完顾百里这句,崇安帝还是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