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百里薄唇翕动,却久久发不出一言来。
他将面前的虞淮看了又看,身后的细雨唰唰,溅起的雨雾将明明就在咫尺的二人隔得仿若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如果,虞淮在哭的话,顾百里兴许会轻言细语哄出一句好赖话来。
可虞淮在对自己笑。
这瞬间,顾百里感觉手中的休书有千斤重。
他托着这封休书,托得手腕酸痛,这酸涩之感顺着手腕迅速蔓延,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最后这酸痛把充斥着慌乱的整颗心占据。
他忽然忆起之前自己说的那些扎心窝子的话,顾百里想,他现在的表情一定跟那时的虞淮差不多。
“我……”顾百里试着张了张嘴,驰骋沙场的威武将军如今怎么也说不出口下半句话。
他只得在心里说。
我不想和离。
被虞淮推进水里的那天不想,在峡谷之下也不想,今夜亦然。
可惜虞淮读不出他的心里话,说来也好笑,他清楚自己欢喜着虞淮,也被虞淮假意欢喜过三年,可彼此二人间从来就没有所谓的两心相印。
他始终提防着虞淮,而虞淮也是全心实意地把对另一个人的爱慕错付在他身上。
他们有的只有无垠的距离。
“殿下安寝吧。”顾百里没敢看虞淮,转身重新走进雨幕里。
忽而——
“顾百里。”
听见虞淮唤他,顾百里脚步顿住,回首看向虞淮,心里不合时宜跃起一抹期待来。
“下次见面,你我便是生死仇敌!你赤军对我皇兄做过的事,我会连本带利尽数奉还!”
顾百里手中募地收紧,那封淋了雨的休书被他攥得不成样,他隐忍着心中情绪,音色发哑:“赤军是大梁的军,赤军永远效忠他们的……”
于雨幕中,顾百里瞧清了虞淮满脸嘲讽,他闭上了眼不想多看:“效忠他们的君主。”
“不必跟我冠冕堂皇,事实如何走着瞧!”
这几个字,似平地惊雷,炸得顾百里满心只剩疮痍,他甚至不敢去想那一天的到来。
耳畔传来掩门声,一阵窸窣后,顾百里复才睁眼。
君和长公主起居的正上房灭了灯。
他没有离开,而是任大雨冲刷着,宛若木雕直立原地。罚站不知多久,他站得有些累了便坐在三层丹墀之上,一直坐到雨势渐收翌日的第一丝青光在苍穹乍现。
他站起身,带着那封皱巴巴成一团纸糊的休书离开了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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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百里走后,虞淮才睡着。
她睡得并不安稳,她又梦见及笄那年的梅花园,小虞淮在水里扑腾呼救,救命恩公从梅花林间蹿出,跳下冰冷的湖水中把小虞淮捞起。
虞淮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在做梦,这回在梦里她暂时没有心情去看救命恩公长什么模样,只在背后道:“沈大公子,多谢……”
话还没说完,恩公便转过身来,盯着她毫无顾及地与她对视。
明媚阳光下,恩公的五官明明白白地出现在她视野,五官俊郎线条锋利,却把虞淮吓得大叫。
那是顾百里的脸!
顾百里放下小虞淮,冷笑地向她一步步走来:“殿下为何不敢看我?”
虞淮仓皇躲开,可躲无可躲,她被顾百里抓住了。
“不是说爱我吗?”顾百里音色咚地她直哆嗦:“为何不敢看我?”
“我看你娘的狗臭屁!你个畜生放开我!”虞淮挣扎着,她咬住顾百里的手腕,趁着顾百里吃痛间疯狂跑出梅花园。
寻虞淮的人找了过来,是薛忍,虞淮大叫着:“薛忍,救命!护驾!”
薛忍茫然地看着她:“殿下,那位便是沈大公子。奴不敢欺瞒殿下,救殿下落水之人并非奴,救殿下的人其实是沈大公子。”
虞淮道:“那是顾百里,不是什么沈公子。”
薛忍一根筋:“他是。”
“园子里的是顾百里,不是沈公子。”
“他是,他就是救殿下的人,奴不敢欺瞒殿下……”
“他不是!”虞淮忍无可忍,推开薛忍又往外跑。
跑着跑着她来到了乾清宫,宫前跪了一大片的宫娥太监,她听到崇安帝怒声:“朕还在呢!谁敢害朕的君和!周贵妃?朕这就把她废了!朕看她哪门子贵!”
虞淮赫然愣住,周贵妃没有害她,离王也不该因此被牵连。
她回过神来,便冲进乾清宫,宫门大开,却是离王跪在金砖之上。诺大的宫宇仅他一人,闻声抬起头来:“小萝卜……”
虞淮终于没忍住,‘哇’得哭出来。
“兄长,对不起。”
“兄长是不是说过,莫哭,要笑着。”离王站起身来,来不及抚平前襟褶皱,走近虞淮身边替她擦拭了眼泪:“兄长给你托梦,小萝卜不高兴吗?”
虞淮哭得更汹涌了,她拽着离王的衣角:“兄长,别死,你走了世间再无人唤我\'小萝卜\'。”
离王揉着她乌黑头发:“不是最不喜旁人唤你‘萝卜’吗?”
“你不一样……”虞淮哭着道:“死者为大。”
离王笑意更甚:“你这张嘴……罢了,有你取乐,我在黄泉路上也是开开心心。”
“莫哭了。”离王耐心地拭去皇妹的眼泪:“你皇兄干得那些勾当呢也算该死,只是有几个心愿放心不下,这不,想请小萝卜帮帮我。”
虞淮狂点头,泪眼婆娑地凝着兄长:“兄长尽管说!”
离王道:“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虞淮,该长大了。你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兄长唯愿你一生平凡安乐,但生在天家,诸多事情身不由己,莫让自己成了他人的棋子,把性命牢牢握在自个儿手里。”
虞淮抽噎一声:“我已休了顾百里。”
离王笑道:“看见了,兄长爽快极了!”
又说第二个心愿,“母妃在冷宫与世隔离也是好事,你不必特意照拂,只肖瞒着她我已逝世的消息。”
虞淮应下。
最后一个心愿,离王有些难以启齿:“让父皇来坟前看看我……”
虞淮心口一窒。
周贵妃被废后,离王与崇安帝据理力争,终是惹怒了帝王。离王也是个缺心眼的,撂下一句‘陛下为夫不义为父不尊,既如此,我六亲不认又何妨?’,自此后离王对崇安帝的称谓从‘父皇’变成了‘皇帝’。
离王苦笑:“天家虽亲情淡薄,但也有‘父子哪有隔夜仇’之说。小萝卜,若父皇不愿,便代兄长转告父皇一句……”
“……”
虞淮从梦中醒来,窗外的天阴影幽幽,唤来婕玉一问才知她睡了不到一炷香时间。
虞淮起身让婕玉梳洗,她欲入宫面圣。
婕玉开口劝道:“今日是朝日,殿下再睡会罢。”
崇安帝身子不大好,早朝从最初的三日一次改成了半月一次,今日正是朝会日。
这个时刻入宫,是见不着崇安帝的。十五日一回的朝会必是堆积了许多国事,与其苦苦等候,不如多睡上一会儿。
虞淮念着离王嘱托不欲等待,翻身下榻:“梳洗。”
婕玉只好上前,让门外候着的负责主子盥洗的丫鬟进来,待盥洗完毕后,这才领着虞淮坐在雕花妆奁前,先用金梳理顺三千青丝:“殿下今日梳何发髻?”
“环髻便成。”等婕玉开始摆弄头发,她又说:“留一部分出来,不必全绾成髻,也不必再用五彩缨线。”
婕玉手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