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秀咬了咬下唇,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道:“是我指使小二趁你睡着了偷拿的。”
江偃渐渐敛了笑,收起了吊儿郎当,略带严肃地看她。
关秀彻底豁出去了:“我……我那日来找舅舅,看见你住店,我……我不知怎么了,就是忘不了你,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可我心里就是……就是颠颠倒倒,听舅舅说你要四处闯荡不会在这里久留,我才指使小二去偷你的银子,心想,这样总能把你留下了。”
她红了脸,道:“可我爹嫌我不守规矩,把我关在家里许久,等我好容易出来正好碰见你从衙门离开,我才叫住了你,心想,反正那个奉义道人也是官府钦犯,不如栽到他身上,引着你一起去捉他。”
江偃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也从未遇见过这种女孩,在她的直来直往下,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就这么站着,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显出些窘迫来。
关秀见他这样儿,抻了头,试探道:“要不,你别走了,奉义还未落网,咱们一起把他抓了你再走。”
江偃一时拿不定主意。
关秀放软了声调:“你不是说想四处闯荡吗?如今就有个磨砺你的好时机,你若是错过了,别处可不一定有这么传奇的盗贼给你抓。”
江偃被她说得动了心,只略犹豫了犹豫,便答应了。
抓奉义是秋天的事,差不多来年春天他们两个便把这侠盗抓住了,可抓住了奉义,又冒出来一个恶贯满盈的采花贼,再之后又是抢劫官银的山贼……反正江偃是被绊在了陵州,一晃过了一年,他都没离开这个客栈。
一年以后,陵州县令找到了他。
一番长谈,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关秀已到了婚龄,家里给她张罗了一门亲事,以后她恐怕不能陪着江偃四处乱跑了。
第二日,关秀就没有来找他。
江偃独自在客栈里四处溜达了一天,突然有种寂寂之感,心里只觉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上一次出现好像还是宁娆和皇兄成亲的时候。
他抚着自己的心口,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晚上,关秀来找他了。
她脸颊微红,仿佛是涂了胭脂,又仿佛是因为羞涩,支支吾吾,对着江偃好像极难开口。
江偃凝着她的眉目,突然道:“我先说。我明天就去你家提亲,我娶你,我不走了,就留在陵州,你……觉得你爹能同意吗?”
关秀一怔,双目莹莹,如有花绽在唇角:“景思……”江偃自来了陵州,便一直化名景思,而江璃让户部给他做的户籍上也是景思这个名字。
关秀柔柔莹莹地望着江偃,痴痴愣愣了一小会儿,倏然勾住了他的胳膊,豪迈道:“他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一切便这么自然而然地定下来了。
江偃起初觉得自己可能应付不来,可一旦被放在了那个框框里,一切又是那么得心应手。他用英儒给他的钱开始置办宅院,买仆人,买家具,给关秀买衣裳首饰,他做这些时丝毫不觉得不耐烦,反倒做得越多心里越安,好像觉得人生本该如此,琐琐碎碎才是真正有了个家。
等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离吉日越来越近时,关秀扭扭捏捏地提醒他:“景思,我们成亲,你的家里人是不是应该来一下?”
江偃默了下来。
他的情况比较复杂,直到如今关秀也不知他的真实身份,这并不是他故意隐瞒,而是他当真不想再和过去有什么瓜葛了。
楚王,好像已是前世的事了。
但他再看向关秀,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儿,不在意他来历不明,对他全心托付,体贴周到,她该得到足够的尊重。
江偃握住她的手,缓缓一笑:“好,我这就给家里写信。”
关秀眉宇凝着,像是很紧张,一听江偃这句话,倏然松开,凝滞全消,莞尔。
江偃拿着东宫玉令找了就近的驿馆,给江璃去了一道密信。
这之后,便没有了消息。
眼见着里婚期越来越近,可长安那边迟迟无音讯,江偃有时看着关秀忙碌的背影,心中很是忧悒。
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他对关秀道:“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身份,其实我是……是皇帝的弟弟,我给他写了信,他可能朝政繁忙,来不了。”
关秀手里正捏着针线,闻言一愣,愣完了又愣。
江偃目光微恍,语气中如沾染了雾霭,透出些低徊之意:“我之所以会离开长安,是因为……虽然很多事情已时过境迁,但终归是被人记在心里的。母亲的错不能由儿子承担,可被她伤害过的许多人终究不能释怀,总这样时时面对他们,我心里也……所幸,已没什么值得留念的。”
关秀沉默,这样的沉默让江偃心里莫名不安。可她只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大笑:“你是皇帝的弟弟?景思,你昨日也没喝酒啊,大白天说什么醉话?你放心……就算你家里不来人,我也不会怪你,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胆子其实不大,不经吓的。”
江偃在她的笑声里很是神伤了一阵儿,可是过后,却又轻轻地舒了口气。
幸好,她不信。
……
湛天澄净,千里无云。
距离婚期只有一天了。
江偃已彻底放弃了,或许皇兄就是太忙,不方便来。
一大清早他推门要出去,因他的准岳父要他去衙门一趟,好有些事要交代他。
刚一推门,就被两人堵了门口。
“景怡。”
他一怔,见孟淮竹看傻子似得拿手在他跟前晃了晃,“许久没见,你不认识我们了?”
陈宣若把她的手抓回来,轻轻地,宠溺地说:“别闹。”
江偃只觉做梦一样,充满虚幻,还没回过神来,只觉一阵风盈入怀中,被撞了一下,英儒已扑入他怀中:“小叔叔,我想你。”
他搂着英儒,抬头,见江璃一身墨衣,缓慢走近,冲他温煦一笑,解释:“无忌才刚满月,实在走不开,来迟了,但好歹赶在你成亲之前来了。”
江偃迷迷瞪瞪地说:“无忌?”
他怀里的英儒抬了头,软软濡濡道:“我的小弟弟。”
江偃笑意荡开:“真得吗?那要恭喜皇兄了。”
江璃坦然受他道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你要出去?”
江偃道:“是,准岳父要见我。”
“那你赶紧去。”孟淮竹开始撸袖子,道:“我瞧你这住处忒寒酸了些,等我给你布置布置,你去吧。”
江偃反倒不敢走了。
直到陈宣若上来拉住孟淮竹的手,向他保证:“我看着她,不会让她太过分。”他才安心离去。
陈宣若凝着江偃急切离去的背影,却有些发怔。
孟淮竹问:“你在想什么?”
陈宣若道:“我总想着,等一切尘埃落定,兴许吟初可以和他配成一对,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
孟淮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想了想,道:“命。”
陈宣若恍然,略带怅然:“是呀,都是命。”
……
县令见江偃无他事,不过是要嘱咐他好好待自己的女儿。江偃自然也一番保证,他已盘下了城中几个商号,打算以后安心经商,必定会让关秀过安稳日子。
照例,成亲前江偃和关秀是不能再见了。
可掌柜恰在府中,舅舅疼外甥女,偷偷带着江偃避开众人去了关秀的闺房。
可巧关秀去见她母亲了,江偃只得独自一人在闺房里等她。
他坐得百般聊赖,走到窗前,见案几上摊开放着一本书,便随手拿起来。
是本话本,是烂俗了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他解闷似得随意翻了几页,见中间有几页纸笺微皱,字迹褪色,像是被人着重摩挲过。不禁细看,原来时下文人在讲才子佳人故事时,总喜欢穿插一些皇室秘闻,并做一些感慨之论,他细细一看,惊觉这皇室秘闻里的主角竟是他。
言道:楚王被贬出京,上斥其无诏不得归,路经景陵,拜别父母,忆起往日风光,不禁潸然。
江偃轻笑了几声,这文人还挺了解他,当年他走时确实如此,拜了父母,也回想过往日一家和乐的场景。只是当时心情颇为复杂,全然不是‘潸然’所能诠释的。
他的笑慢慢僵在了脸上,因他发现,这纸笺不光有被反复摩挲的痕迹,在说到他惨淡离京时,周围墨迹晕染,像是有水珠落在上面,字迹洇开了。
他从来只当这是前尘往事,不值一提了,可当有人能为他的前尘认真哭一场,认真心疼他时,他的心里却也是甜蜜的。
他将书摊开,把那一页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紧抵在胸口,微仰了头,轻轻浅浅地笑了。
姻缘圆满,生命顺遂。
这是他出生时旁人说给他的话,原先以为是不能实现了,可没想兜兜转转,最终他的生命又回到了这八个字上。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