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庙(“我站阿沐这边。”...)

在无数个意识朦胧的、细微的瞬间里,姜月章会觉得对不起阿沐。

是阿沐,是归沐苓,是多年前那个单刀冲入敌阵、为了他连命都能不要的少女。

而不是睡在他身边的这个人。

在无数个细节里,姜月章会沉默地、痛苦地承认:是的,他对不起阿沐。

他违背了对她的誓言。

违背了他说过的,只会娶她一个人、喜爱她一个人的誓言。

因为他对身边这个人动心了。

再如何掩饰、如何否认,如何通过告诫他也告诫自己的方式,来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他也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的的确确,对裴沐动心了。

身为帝王,对臣子心动。

身为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心动。

身为守誓之人,对誓言之外的人心动。

他真是……

让他自己也看不起。

……

姜月章遇到裴沐那一年,也是大齐初立的那一年。

昭阳城刚刚被定为首都,皇宫还在修葺,有一半的地方都没有完成。那座黑色为主的宫殿阴沉沉地、威严地伫立在天地之间,谁能想到,皇帝其实只能住偏殿,其他宫人更是只能先挤在一边?

没有办法,天下初定,一切都是忙碌、快速又仓促的。

最重要的是颁布能通行天下的制度,迅速将齐国之治转化为天下之治,先初步令江山稳固。这些才是当务之急,宫殿住所之类,算得什么?

同样的,他的骨痛虽然磨人,却也并非不可忍受之事。

况且,这骨痛还是那一年留下的后遗症。自从他亲眼目睹心爱的少女坠崖、为他而死,他就患上了这摆脱不去的骨痛。

曾有术士说,这是“前世之因”,是前世的他自己的誓言束缚。姜月章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却又出于某种说不分明的好奇,问那术士,那会是什么样的誓言。

术士说,那是必须去保护什么人、绝对不能伤害什么人的誓言,通常在主仆之间使用。能够延续到今生,那施术之人的力量真是让人敬畏。

姜月章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笑。他是帝王,年纪轻轻便一统四海、富有天下,谁敢让他做仆人?便是前世,那也是大不敬。

他觉得术士招摇撞骗,挥挥手,将他赶走了。

几个月后,为了清理六国余孽,大齐展开了一场追捕,无数心怀不轨的术士、修士落网。其中,也包括那个为他看病的术士。

姜月章十分恼怒,觉得自己果然被骗了。

当时就该杀了那胡言乱语的术士。

这一次,术士被杀了,其他很多人也被杀了。为了震慑天下,他采取了残酷的做法:令军队监督,让罪人们自己挖出巨大的坑洞,再将这四百余名罪人反手绑起,统统扔进坑中,活活掩埋。

活埋他们的时候,旁边还在烧毁大量竹简。那是六国的史书,还有许多记载着阴私术法的竹简。

火焰将竹简烧得“噼里啪啦”,一个个爆裂、焦黑,最后被彻底毁灭。术士们也在怨恨的诅咒中被黄土掩埋,最后成了坚实的平地。也不知道坑填平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彻底死去。

他就是这样厌恨六国余孽,也就是这样厌恨术士。

他总是认为,是他们挑起战乱、蛊惑人心,还在大齐建立后,不断试图给他找麻烦。

――蠢货,蛀虫,无能又烦人的老鼠。

统统都该死。

这是他心中从未动摇的认知。

但也就因为这认知太坚固,他根本不会费神去细思。实际上,在焚书坑士这件事完成之前,他已经在着手处理其他事了。

那据说惨烈的现场,他根本没有去看。为何去看?哪里值得看?

他只需要思考、做决定,其余一切,自然有人代劳。

身为统治者,无论是否天生心硬,都会在后天里被培育出“冷酷”这一特质;因为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对于亲眼见到的、亲手触及的事物,才会真正有所感触,但如果只是高高坐在殿上,对自己看不见的人和事指指点点,那就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

看不见的人,就不是人;听不见的哭泣,就不存在。

作为帝王,他只需要保持理智,保持冷酷,保持与所有人的距离,确保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一个庞大的帝国要真正按照某个人的心意运转,那就只能将那一个人的心意视为心意,而其他人都只是执行这份心意的工具。

只有他一个人是人,其他人都是也只能是棋子。

这就是帝国运行的本质。

否则,就会产生种种问题。

也因此,帝王必须是多疑的。他必须对每一个人保持怀疑,无声地告诫所有人“忠君爱国如何重要”,还要随时考验他人的忠心。

像宫中养的乐队,奏乐之时,每一声响都要按照计划发出;每一个音调,都要在奏乐人的控制之下。

帝国就是一支永不完结的乐曲,而帝王就是永不停歇的奏乐人。

因此,“多疑”并非贬损,而是对一位帝王的夸奖。

即便姜月章由于少时的经历,性格比常人更多疑、更冷酷一些,这也不算什么。只要具备雄才大略,稍微多疑一点,反而更加有利于国家。

他是如此理所当然地、坚定地相信着这一点。

因此,当他在御医馆里见到那个炸了炼丹炉的年轻人时,第一反应也是怀疑:十九岁的炼丹师?太年轻了。炸了炼丹炉,这得是多差的能力,那他是如何通过御医馆的初选的?谁的关系、人脉?他来历为何,有何居心?

他还记得自己同她说的第一句话――同裴沐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谁?举止不端,罚他五十棍。”

他其实忘了自己当时是真的生气还是如何,但周围人突然就跪倒了一片。御医馆里鸦雀无声,盛夏的阳光将庭院中的树叶照得翠绿刺眼,方才还尖叫的蝉鸣也熄灭了。

那么,好吧,既然天地也都噤声,他应当是有些生气的。那一年他二十岁,修为却已经十分高明,发怒时会引动风云,也让无数沉默降临。

而无数沉默之中,她是唯一的例外。

她原本背对着他,对着那被炸毁的炼丹炉,有点呆呆似地。等他一出声,她就扭过头,脸上还有一点黑色的硝烟痕迹。

可那点痕迹,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

……他记得自己的心跳。

热烈的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漏下,斑驳地落在她身上。她的肌肤是白玉般的晶莹细腻,轮廓柔和如好女,但眉眼又有刀锋般凛冽的锐意;鼻梁很高,鼻头却小巧,嘴唇的形状在似笑非笑间,还有一点润泽的光。

黑如檀木的长卷发像模像样地梳起来,却还是落下不少碎发,显出几分不爱打扮的散漫随意。

强烈的阳光。

强烈的美丽。

年轻剔透、不辨男女的美丽,如传闻中的山水精灵、飞仙神明。

他几乎是用全部的力气,克制住了那一分本能的、代替叹息的呻/吟。他的心在跳,骨头在发痛,却又是一种暖洋洋的痛,是克制不住的、战栗一般的……

……让他分不清的感觉。

那个人是谁,是谁?他着了魔一样地想。

她眨了眨眼,眼里明亮的光也眨了一眨。那些细碎的光影、若有若无的笑意、天真的好奇……它们全都交汇在一起,水波一样地编织又荡漾,在他们之间折射强光,看得他头晕目眩,喉头都发涩,几乎不能说出话。

“我……草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也介于男女之间,是少年般的清亮明丽。

她就那么无所畏惧地、脊背挺直地走过来,一双凛冽又美妙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她每眨一次眼,就让那些水光晃动不止。

晃得他心尖发颤。

他只能勉强说:“过来。”

过来――近一些,再近一些。可近一些之后要如何?

不行,不可以……他曾经立过誓。他发誓将所有柔情都留给一个人,而那个人早已逝去。

所以,不可以。

这只不过是一张脸,是仓促的偶遇,是肤浅的欲念。这只是一个空有皮囊的美人,甚至还是个男人,这个人什么都不是,是卑贱的庶民,是不知来历的陌生人,不配、不如、比不上、何德何能……

她走到他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陛下。”

……她真美啊。

他战栗地、魔怔一样地想:这个少年,美丽得太过了。这样一个出众的美人,怎么可能是山野间寂寂无名之辈?每年都有人去天下寻美,可为何谁都没有找到他?如果早些找到,如果,如果……

早些找到,能如何?

一瞬间,违背誓言的压力、负疚、自我谴责……统统化为令人窒息的束缚,牢牢捆绑住了他心中那无数魔怔的念头。

……这只是欲念而已。他严厉地呵斥自己:只不过是欲念罢了。

他也二十岁了,生命中从没有过女人,所以乍一看见符合他胃口的人……少年……

只是欲念。

都怪裴沐长得太不辨男女了!他怎么能,怎么能……

她微微抬起头,露出一点大胆又狡黠的表情,声音却还是那样无辜乖顺:“陛下?”

……住口。闭嘴。不要说,不要眨眼,不要笑。

欲念,欲念,全都只是欲念。

他反复劝自己,本能地、无意识地劝自己;他罗列出无数理由,编织出无数借口,在这短短刹那间去极力地贬低她,最终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

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强迫自己相信:不错,裴沐只是他的欲念。

就这样,他信了。一厢情愿地相信了这个他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苍白虚弱,却伫立了此后多年的借口。

后来,裴沐曾问他,如果初见之时,他不是碰巧骨痛发作、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发觉她竟然能克制他的骨痛,从而被留在他身边……那他会怎么做?

“陛下真会打臣五十棍么?”

她问的时候,正被他摁在身下,衣领都给拉歪了,露出一截清晰的、单薄的锁骨,还有晶莹玉润的肌肤。他盯着那一小块皮肤,心不在焉,忍不住俯首去亲,再吮出一小块红印。柔滑细腻的触感,真想让人继续……

他忍耐着。每回亲昵时,他都不得不忍耐;所有冲动,都只能通过亲吻释放,不能有更多。

“陛下……陛下!”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远离她,甚至移开目光不看,才能维持住自己从容的外表。看似的从容。

他回答:“裴卿那时胆大妄为、技术粗疏,竟当着朕的面捅了那么大的窟窿,还来问朕会不会真的打你?裴卿,你能只被打五十棍,就该庆幸了。”

她懒洋洋地躺在榻上,乌黑的长发衬着雪白的肌肤,眼里映着灯火,每一次眨眼仍旧能织起水波,一直晃到他心里;是水波,却烧起干渴的大火。

这小狐狸露出狡黠的笑,目光透着一点让他咬牙暗恨的清醒:“你骗人。你肯定不会打我,也不会杀我。”

他觉得自己必须不高兴,因为他要维持帝王的威仪。所以他眯起眼,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裴沐,你是否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她刚刚还在笑的――现在其实也还在笑,可他一说完,她眼里那惹人的波光就倏然熄灭。她抿了抿唇,像是有点受伤。

他心中突然一跳,又一烫。是后悔……可他不该后悔不是么?他没有心动,没有在意,所有此刻的亲密和肌肤相贴,都只是因为欲念。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俯身下去,又在最后关头错开,只将她抱进怀里。他紧紧抱着她,用一种极度暧昧却仍还不算越界的方式,耐心而细致地倾泻心中烧不尽的火焰。

这是欲念……只是欲念的火,和欲念的发泄。

他没有背叛誓言……他没有。

但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他熄灭灯火,像野兽珍藏猎物那样抱着她;当他盯着边上摇晃的纱幔,盯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星光,这时他却克制不住地想:对,他不会杀她,不会打她。

当时初见,她是那样带着一点笑意回头,比盛夏的阳光更明媚、比最炽烈的火焰更滚烫,一眼就撞进了他眼底,烧得他心发烫。

他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心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