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医馆榻上,云琅躺得端端正正,虚心听着两位老人家的教训。

“半夜偷跑,到了行针的时候还不回来。”

梁太医叫来小药童,把一盆黄连倒进了药炉里:“再有一次,就把你绑在榻上。”

“您放心。”云琅真挚认错,“再不偷跑了。”

“好好的身子,竟叫你糟蹋成这样。”

蔡太傅满腔怒火,站在榻边瞪他:“如今竟还这般不知心疼自己!”

“知道了。”云琅诚恳保证,“定然心疼自己。”

“这话听你说了千百次。”

梁太医捏着银针,一句扎一针穴位:“不卧床,不静养,不宁神,不静心。”

云琅点头:“是……”

“不像话!”蔡太傅气得胡子乱飞,“看看你如今的情形,比肉泥强出多少?!”

“……”梁太医放下银针:“话不可乱说,如何就不如肉泥了?”

“他当初何等扛揍?那时你说他九死无生,不也都好利索了!”

蔡太傅仍在气头上:“如今这般缠绵病榻,身子弱成这样,如何是乱说了?”

梁太医最烦有人提当年九死无生的事,拍案而起:“说了千百次!他那时原本就是绝命的伤势,运气好命大罢了!你这老竖儒――”

“江湖郎中!”蔡太傅瞪眼睛,“你若治不好他,老夫自去找人给他治,免得再重蹈当年之事!”

……

小药童头一回见眼前阵仗,抱着黄连罐子,愣愣立在一旁。

云琅躺在榻上,眼睁睁看着两人吵成一团,伸手把人往榻边拽了拽:“来,一会儿就要扔东西了。”

小药童有些紧张:“会扔什么?”

“捡着什么扔什么。”云琅侧头,上下打量他一圈,“放心,你长大了,你师父扔不动。”

当年在宫中,梁太医尚是御医,受他所累,便同蔡太傅结了旧怨。

云琅那时被萧朔从崖底一路背上来,一条命已去了大半,躺在榻上生死不知。老太傅急得暴跳如雷,将太医院说他活不成的都轰走了,给有旧交的隐世名医写了一圈信,日日亲自来看。

有了萧朔从王府里偷拿出来的保命药,又有四方名医、杏林圣手相助,硬是将他一条命拉了回来。

太医院毕竟心虚,来行针用药也都讪讪的。云琅躺在榻上昏昏醒醒,病恹恹的,都隐约记得梁太医同蔡老太傅吵了不知多少次。

旧梦重现,云琅一时有些怀念,侧头看了阵热闹。

他那时年纪尚小,稍有些力气便躺不住,身上又难受,忍不住想折腾,其实很不配合。

先皇后心疼得日日垂泪,半点狠不下心管他,若没有梁太医隔日行针、一碗接一碗的药硬逼着他灌下去,说不定便要损了根本。若不是蔡太傅整日里盯得紧,再难熬绝不准他乱动,断骨痊愈时难保要长歪几处。

两位老人家各有各的脾气,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倒也吵出了些交情。

云琅本以为这些年过去,情形总该好些,却不想竟还是见了面便要吵架。

“老友叙旧罢了。”云琅扯着小药童不受波及,悄声安抚,“吵不出大事。”

小药童苦着脸,看着被扔出去叙旧的精巧暖玉雕花小药杵,心疼得直吸气。

“怪我。”云琅大大方方:“再给你买一个。”

“你有银子吗?”小药童有些担心,“若是乱花钱,那个不是你家的王爷知道了,会不会动手揍你?”

云琅咳了一声,细想了想:“不会,他还怕我揍他呢。”

小药童看着云琅瘦削单薄的肩背,有些不信,看了看他,把自己的小药罐偷出来抱着,蹲在了榻边。

云琅无从证明,一时有些高手孤独的落寞,轻叹了口气,顺手摸了条薄毯拽过来,平平整整搭在了自己身上。

他如今用的药有不少安神助眠的,动辄便容易犯困。打了半个时辰的瞌睡,一觉醒过来,刚好听见两人吵完。

梁太医本就因为当年的事抱愧,论起口舌之争,也远不如饱读诗书的当朝名士。怒气冲冲扔下一句“竖儒不足与谋”,扯着小药童夺门而出,去扎蔡太傅的小人了。

蔡老太傅出了满腔恶气,从容敛衣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梁太医医术精湛,当年也只是在宫中做事,没有十分把握,不敢将话说满而已。”

云琅刚被起了针,撑着坐起来了些,无奈笑笑:“您也不要老是提起此事……”

“我与他的事,你个臭小子少来管。”

蔡太傅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喉咙,又细看他脸色:“你如今觉得如何,平日里可还难受的厉害么?”

“偶尔乏力,躺一躺罢了,没那么难熬。”云琅笑笑,“不用您偷着给我买泥人玩儿……”

蔡太傅被他平白戳穿,虎了脸:“谁说是老夫买的?”

云琅咳了两声,笑着应了是:“这等玩物丧志的东西,绝不是您买的。想来定然是我梦中祈愿,天上掉下来,藏在了我枕头底下。”

蔡太傅抬手作势要打,看他半晌,又重重叹了口气:“你看看你,如今身上哪还有个容得教训的地方。”

“右手。”云琅实话实说,“左手就算了,刚替萧朔挨了您一戒尺……”

蔡太傅早被他气惯了,瞪了云琅一眼,伸手扶着他的背,向软枕上小心揽了揽。

云琅又有点不争气,低头抬了下嘴角,将眼底热意按了回去。

“你小时候最是怕疼。”

蔡太傅扶上他脊背,才觉云琅背后已叫冷汗湿透了,忍不住皱了眉:“当年打戒尺,人家萧朔闷声不吭,你喊得坤宁殿都能听见。”

“所以您就不敢打我了,怕我是因为开弓练剑磨得手疼,经不住戒尺。”

云琅咳了一声:“像他那般实心眼,不就被您从小打到大?”

蔡太傅如何不知道他这些小花样,瞪了云琅一眼:“后来端王来告诉我,开弓练剑手上会有薄茧,打着一点不疼。”

云琅微愕:“您知道?那您还――”

“还不是那个实心眼的小子。”

蔡太傅没好气:“他老子刚走,他就进来求我。说你要上战场,手疼了拿不稳马缰,跑不快,便要被人家欺负。”

云琅头一回听这个,一时好奇:“他还说了什么?”

“老夫又不是不好商量,不打手板,罚个禁闭半日潜心读书,总不伤你。”

蔡太傅道:“他却又说,你在外行军风餐露宿、奔波劳顿,身子有所亏空,难得有些歇息的时候,不该被禁闭再占去半日。”

“老夫气得不行,只得对他解释,老夫并非有意罚你,只是玉不琢不成器,若纵着不管,你早晚能闹上天。”

蔡太傅越说越来气,喝了口茶:“他却说若你闯了祸,只管罚他,他再来劝诫管教你。”

云琅不知此事,顿了片刻,失笑:“什么道理……”

“正是,老夫教了这些年的书,如何有这等道理?”

蔡太傅想起往事,仍觉头疼:“当即便问他,能管你一时,莫非能还管得了你一世……”

云琅怔了怔,低声问道:“那他――”

蔡太傅又好气又好笑:“他竟对我说,能。”

云琅靠在榻前,心底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跟着扯了下嘴角,没说话。

那两年他跟着端王打仗,去学宫的机会本就少了许多。偶尔闲下来,又要跟着练兵习武、演练战阵,其实已不怎么能见着萧朔。

有几次,萧朔好不容易将他堵在学宫,板着脸立了半晌,又只是训他荒怠学业、不知进取。

云琅不喜欢挨训,还当萧小王爷是哪里看他不顺眼。自问惹不起躲得起,闲暇时便多去了宫里,不再如幼时一般,整日里有事没事往端王府的书房跑。

那之后……他和萧朔再见面的次数,一双手竟都能数出来了。

“罢了,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

蔡太傅不再说这个,摆了下手:“你如今的情形,在宫里可还瞒的结实?若真到不可为之日――”

“只信得过的人知道。”云琅点了点头,“纵然有一日瞒不住了,我也保得下萧朔。”

“谁问萧朔了,老夫问的是你。”蔡太傅皱眉,“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

云琅平白又被训了一顿,干咳一声:“我……也有脱身之法。”

这一次云琅在京城现身,自愿就缚,是为了保住朔方军不失。若是打定了主意要跑,十个侍卫司也未必捉得住他。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多得是,真到不可为之时,要找个没人找得着的地方,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云琅定定心神:“只是如今诸事未定,未进先思退,非取胜之道。”

“倒是比老夫有豪气。”

蔡太傅看着他眼底未折心气,隐约放了心,笑着倒了杯茶:“这话说得对,老夫自罚一杯。”

“您是长辈,忧心的是我们两个安危,惦着的是我二人性命。”

云琅笑了笑,以参汤略一作陪:“不能比。”

蔡太傅懒得同他多说酸话,眼底浸过温然,照云琅脑袋上一敲:“除了去教训那几个宫中的木头,可还有什么要老夫做的?”

“此时没有。”云琅摇了摇头,稍一停顿,又道,“不过有件事,我一时还不曾相通,想请教太傅。”

蔡太傅有些诧异,挑了眉毛:“还有你小子想不通的事?”

“您这是教训我。”

云琅失笑:“等日后诸事稳妥,我定然日日去天章阁受教,让先生打手板。”

蔡太傅假意瞪他,半晌自己先绷不住了,摇头失笑:“你这张嘴……罢了,要问什么?”

“朝局关系、公室宗亲,实在错综复杂,我并不熟悉。”

云琅道:“我看得出,皇上是有意施恩于萧朔,要扶持他,却想不通皇上是要靠扶持他来对付谁。”

“环王叔卫王叔自不必提了。萧错这个景王当得自在逍遥,虽然聪明,可也半分无意于朝政。我前日叫御史台将百官疏送来一份看过,朝臣几乎铁板一块,各家军侯勋贵,也没有势力大到值得皇上忌惮的。”

云琅沉吟着,轻捻了下袖口:“我一时还想不通,是什么人叫皇上如此忌惮,不惜冒险扶持萧朔……”

“此事倒并非怪你想不通。”蔡太傅道,“你二人年幼,不知道罢了。”

云琅微怔,抬了头:“太傅知道?”

“隐约知道些,不很拿得准。”

蔡太傅点了下头:“老夫当年很不喜欢这些,故而虽然听见过些风言风语,知道的却并不详尽……你方才说朝中铁板一块,是谁告诉你的?”

“御史中丞信里所说。”云琅有些迟疑,“中丞秉性方正,想来――”

“何止是秉性方正,那就是个榆木疙瘩。”

蔡太傅听他提起,便止不住皱眉:“他倒没什么异心,迂得发憨罢了。”

云琅想起御史台狱中那半月,险些没压住嘴角,咳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