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是朝堂的一面镜子。太学里的争论,便是眼下朝中的争论。”严徽的对面,坐着一位绛紫官袍的年轻文士,正是姜为明。
严徽感慨道:“左将军十八岁从军,二十多年来功勋被身,都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我年幼时便听了不少左韶风的英武事迹,和同窗们都对他深深敬佩仰慕。”
姜为明淡然道:“左韶风在民间口碑颇佳,可朝中不少人,却并不买他的账。”
严徽思索着:“左将军如今还是乌察节度使,是救过陛下命的恩人,守护大雍边关的功臣,更是不少百姓心中威武光辉的战神。他的功与过,现在总结还为时过早。”
姜为明深以为然:“陛下已下诏命左韶风回京,顺便押送突末汗布尔上京。左韶风五年不回京,现在回来,想必也已做好了准备。今年夏天,京城的天气想必会有些诡谲多变吧。”
先帝晚年,旱涝交替,持续数年,各地灾民纷纷揭竿而起,一度导致半壁江山都陷入水火。
先帝借助各地节度使的兵力,镇压了乱民,又为了奖赏节度使,准许他们子继父职。这一举为大雍各地藩镇的节度使日益做大埋下了祸根。
女帝登基后,柳怀易便着手削弱各地节度使,但收效甚微。
直到天宁之乱后,陛下彻掌朝堂大权,这才一改先帝时对节度使代宗实行的姑息政策,接连罢了数位节度使,分割藩镇。
到今日,大部分节度使的兵权已被收归中央,只剩两家,树大根深,一时还不能动摇。
这两家,就是镇守乌察的左家,和镇守高东的赫连家。
赫连斐入宫,正是赫连家向女帝示好效忠之意。
严徽回想那夜,女帝被赫连斐压制住时,明亮如炽的目光,觉得她对赫连家的这份忠心应当十分满意。
至于左韶风……
“姜大人可曾见过左将军?”严徽问。
“‘天宁之乱’后,打过一些交道。”姜为明知道严徽想问什么,“左韶风这人,倒是一个雄赳赳伟丈夫,性子挺爽朗,交游甚广。他虽是武将,可也是个文武双全之人,同文人在一块儿,也能对诗合韵,相谈甚欢。你将来若有机会……”
话说到这里便卡住了。
后宫侍君不便结交外官。姜为明能和严徽这样饮茶清谈,也是看在严徽得了女帝特许的份上,谈的也不过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至于朝堂机务,严徽不问,姜为明也更不敢多说一个字的。
况且以左韶风的傲慢,定也不屑结交后宫侍君吧。
严徽豁达一笑:“等左将军回朝,陛下一定会设宴款待,我等应当会有机会得见他真容。”
姜为明感叹道:“京城里等着见左韶风的人,可真不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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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了姜为明,严徽带着借来的几本书返回永和殿。路过赫连斐的院子时,就听门里声乐喧嚣,阵阵烤肉香飘出院墙来。
陈三良迎了上来,道:“郎君,隔壁的赫连少侍从北苑猎了些野味回来,设宴款待各位少侍,也来请了您,只是您不在。那头开宴不久,郎君可还想去?”
“又是酒宴。”朱九青小声嘀咕,“御膳房的人私下都说,自打赫连郎君入了宫,他们的腰包都比往日鼓了两倍,酒窖里的御酿都要被他搬走一半了。”
赫连斐侍寝归来,宛如英雄还乡,霎时成了明和永和两殿里最炙手可热之人。
少侍们捧着真情假意前来。巴结攀交的,刺探敌情的,挤满了赫连斐的院子。
赫连斐本就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今日在院中设酒宴,明日招呼着少侍们去御园里玩耍,俨然有些把自己当做永和殿的主位了。
能去北苑玩,是少侍中独一份的待遇。赫连斐满载而归,请了御膳房大厨当场炙烤野味,又广邀诸位少侍,显然就是为了炫耀。
“宫里什么山珍野味吃不到,谁稀罕他那点野鸡兔子?”朱九青不屑,“郎君还真要去赴宴?赫连少侍抢了您侍寝的机会,整日耀武扬威,看您的眼光都是斜着的。您过去了,他们肯定要讥笑您。”
“我不去,他们就不讥笑了?”严徽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衫,“在这宫中,连东君都得身不由己地去应酬吧。我又算个什么?再说,都是男人,与其背后磨牙,不如当面交锋。”
隔壁院子了,就有人在赫连斐耳边磨牙:“严徽的内侍说他去了墨阁,想必来不了了。我看他应该是有意避开郎君的锋芒。”
“他还整日往墨阁跑?”赫连斐一声嗤笑,“陛下不过给了他一个恩典,又没让他必须每天都去报道。不知道他这是谄媚过头,还是真老实。”
一位姓林的少侍道:“这严少侍看着低调老实,有一股土味,可每次都会用点出其不意的法子出风头。哲丹,他这等心眼子多的人,可不能小觑了。”
这位林彦少侍家中同赫连家有些渊源,只是家道中落,许多地方需要仰仗赫连家的照拂。
林彦在外庭的时候就对赫连斐很是奉承,昨日游园的时候也没少帮忙,同赫连斐建立几分心腹知己的交情。
“会出风头又如何?”赫连斐不屑,“美人都已在怀了,他还下不了手。这种缩手缩脚的雏儿,陛下才不喜欢。”
另一个少侍也笑道:“白生得那么像柳相君。老天爷给他一张好脸,他却没能用在刀刃上。”
宋沛在一旁听得心头冒火,故意高声道:“严少侍好歹一路闯关斩将,走到了最后一关。不是状元,也算是榜眼了。你们都说说各自在哪一关上落的马。山腰都没能爬到的人,倒去嘲笑人家登顶的,好大的脸。”
被呛了的少侍们一脸悻悻,却又没法回嘴。
林少侍对赫连斐低声道:“哲丹,这个严少侍为人精明,吃一堑长一智。等他开了窍,再加上会使巧手段,怕会成为你的一个劲敌。”
赫连斐把玩着一个白玉酒杯,漫不经心地笑道:“要是没有劲敌,这后宫的日子过起来才枯燥无聊呢。”
他进宫,也没想着能和女帝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白头两不离。比起男欢女爱,同劲敌之间弦张剑拔的竞争,才是赫连斐更喜欢的。
林少侍无奈摇头,朝院门望了过去,“喏,劲敌来了。”
严徽一身雪白文衫,施施然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入宫不过两个月,这青年已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最初的拘谨已化作了沉稳,一脸憨厚之气也随之淡去,书生的文雅和弄潮儿的矫健在严徽身上奇妙地融合,酝酿成了一种儒侠般的风范。
严徽的肌肤带着阳光的痕迹,极适合穿浅色衣衫。同是一身白衫,其他少侍不过俊秀清雅,严徽却还多一股硬朗英气。
赫连斐自己就是豪迈硬朗的男儿,一贯看不起文弱秀气的男子,打心底是更认同严徽这一身气度的。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与自己为敌。
“严少侍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想和诸位商量一件事。”赫连斐道,“今年闰四月,春日漫长,还有半个月才到端午节。届时,宫中会举办龙舟竞渡。我看咱们不如也组成一支队伍,同宫人和鹤翎卫他们一较高下,也让陛下看看我们的风采?”
有机会在女帝面前露脸显身手,没有哪个少侍不乐意的。
“只是有一事。”赫连斐道,“我使人打听过,宫中的龙舟是小船,只能搭载七个人。我们却一共有十四人。所以我想,在我们中选七位体力强健的儿郎,代表明和永和两殿出征。你们觉得如何?”
少侍们虽然各个容貌出众,可体魄上确实有健壮和清瘦之分。
但是天下没有哪个男儿肯承认自己柔弱无力的。少侍们议论纷纷,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不甘心落选。
“怎么选?难道只挑身子壮的?”
“还得通水性吧?不然落水里浮不起来怎么办?”
宋沛身躯健壮,正洋洋得意,听到要通水性,立刻又蔫了。
严徽在一片嘈杂声中道:“我觉得这些都不够公平。”
众人的目光聚集了过来。
严徽道:“划船靠的是臂力和腰力,但也更需要众人动作整齐协调。水手不仅需要健壮,更需要灵巧合群。就我看来,诸位少侍单论体力,都是能胜任的。”
有少侍忙附和道:“严少侍出身海岛,在划船这事上是行家,咱们还是听他的好。”
又有人不以为然:“这么说,是要按照严少侍的标准选人了吗?可谁能保证他不会徇私?”
赫连斐剑眉一挑:“按严少侍所说,这七个人该怎么选?”
严徽不疾不徐道:“我看赫连少侍心中已有了人选,对吧?不如你选出六个人,我同其余六人一起,组成两支船。以五天为期,各自训练。五天后一较高下,获胜者代表少侍们参赛,如何?”
少侍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赫连斐兴味盎然地笑了起来,“只是我选中的人中,本来有严兄你。现在我得另外选一个人了。”
他将手一抬,指向了沈默。
沈默剥着松子的手一停,一脸惊愕。
“就换沈少侍吧。”赫连斐笑道,尖尖的犬齿在唇角一闪,“我已经开始期待五日后的较量了。”
严徽朝沈默递去安抚的一瞥,向赫连斐拱手:“有劳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