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里,长孙婧已沐浴完毕,正坐在镜前梳妆。
“阿娘!”长孙萱双脚落了地,蹬蹬地跑过去。
长孙婧一把将女儿抄进怀里,在孩子娇嫩的脸蛋上亲个不停,满脸都是慈爱的笑。
“萱儿是个小香包,阿娘真想把你一口吃了。昨夜睡得好吗?你阿爹给你讲了什么故事?”
长孙萱并不是个特别活泼的孩子,多病娇弱的身子让她行动缓慢,反应也比平常孩子要迟钝些。
这孩子坐在母亲怀里,慢吞吞地说着一些琐事,言语也不如同龄孩子流畅。可长孙婧温言软语地引导,极有耐心。
白岳青自宫人手中接过了玉梳,给长孙婧梳着头。
窗外雨声渐疏,薄薄的天光照进屋内,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满是一片世俗的欢愉。
“漂亮的小哥哥?”长孙婧问白岳青,“你们方才见到了赫连斐了?”
白岳青熟练地为长孙婧挽着发,道:“略说了几句话,敲打了一下罢了。”
长孙婧莞尔:“哲丹这孩子直率可爱,但是性子也是真张狂,确实需要有人能时不时敲打一下。”
白岳青笑道:“我也不过尽了东君管束后宫的职责。至于他能不能听进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将一枚宫纱芍药插在女帝的发鬓里,同她一道看向银镜。
镜中女子清丽,男子俊雅,好登对的一双璧人。
早膳已摆好。长孙婧将女儿抱在怀里,亲手喂孩子吃饭。
长孙萱人小,食量也小,不一会儿就嚷着吃饱了。长孙婧便让保母带着她去一旁玩耍。
“昨日玩得开心吗?”白岳青问。
“何止有趣。”长孙婧笑得意味深长,“岁月清平时,他们各个都是翩翩佳公子,恭顺乖巧、知书达理,看不出有哪儿不好。可一旦被放在那么一个紧迫逼人的境地里,再来点夜色做遮挡,便一个接一个卸下了面具,露出了本性。”
怯懦的,贪婪的、狡猾的、愚钝的……他们针锋相对,费劲了心思,你争我夺,甚至不择手段地争抢。
“你不觉得,这样的少侍们,比先前要有趣多了吗?”长孙婧的笑容里满是兴味,“鲜活多彩,并不完美,却十分真实。不过——”
长孙婧软绵绵地嗔了一眼,“子安,你的谜设得也太难了些。那群儿郎一路损兵折将,到最后只有两个人追上了我。看来这批新人里,聪明人也没我想的那么多。”
白岳青夹了一个羊乳玉雪团,放在长孙婧面前的小碟子里。
“听说谜是严徽解出来的,赫连斐却是横插一脚,把你给硬生生抢走了。”
“抢得走的,便不是他的。”长孙婧饮了一口翠竹甘露。
白岳青道:“我还以为严少侍更得你在意一些。”
长孙婧瞅着东君,一双猫儿似的眼眯了起来。
“子安,”她朝白岳青凑了过去,眸中闪着狡黠,“你这是终于肯为我吃醋了?”
白岳青啼笑皆非,“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顽皮。别让萱儿看爹娘的笑话。”
长孙婧正要说几句,韩晴前来通报:“陛下,贺兰夫人求见。”
贺兰敏君是女帝的枢秘女官,沐休日本该在家休息,一早就进宫求见,必然有什么机要公务要禀报。
贺兰敏君跟着女帝久了,也学了女帝那一副万事面前都三分笑的表情。不过她今日一脸喜悦分外真切,一进殿便忙不迭道:“陛下大喜,臣刚收到捷报:白谷关大捷!”
长孙婧惊喜的站了起来,接过军报仔细阅览。
贺兰敏君道:“左将军用兵如神,将突末汗布尔的大军分散成数支,挨个儿歼灭,又亲自率兵攻打王旗所在,生擒了突末汗布尔。”
“恭喜陛下!”白岳青也笑道,“乌察之危就此解除,大雍在西北面终于少了一个劲敌。”
长孙婧掂着军报,哼笑道:“左韶风拖拖拉拉这么些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还以为他打算和突末汗布尔像对怨偶似的撕扯一辈子呢。”
“终归是一桩喜讯。”白岳青道。
贺兰敏君也道:“突末汗布尔被除去,剩下的几个部落小国都不足为惧。西北军费开支也可以缩减大半,于陛下推广新法也有许多益处。”
“现在说这话还有些太早了。”长孙婧道,“子安,你明白这场大捷意味着什么吧?”
白岳青面色平静:“左韶风要回京了。”
“是的。”长孙婧沉声道,“五年了,他终于要来见我了。”
女帝转身朝殿后走去。
宫人拉起了厚重的帷帐。一副两丈长,一丈高的巨大地图悬挂于墙上,工笔精致,色彩分明。大雍的山川湖泊、城池要塞,全都被收纳在这一张精细的地图之中。
地图上又插着小旗,分红蓝两色。西北和东北两处,各插着好几只红旗,如溅在地图上的血珠。
“阿娘。”长孙萱走了过来,仰头望着地图,“这是什么画?”
“这不是画,乖儿。”长孙婧将女儿抱起,“这是咱们大雍的地图,画着整个国土。你看那一处。”
长孙婧指着地图西北,“那里就是打了胜仗的地方。”
“不要打仗。”长孙萱说,“保母说打仗不好。”
长孙婧笑着亲了亲孩子散发着馨香的头发,“退让从来都不会为你赢得对方的尊重,必要的出击才能捍卫自己的权利。阿娘也不喜欢和人打仗,可是有些仗,你不打,我们就要被别人欺负。”
长孙萱还太小了,根本听不懂母亲的意思,却是呜呜地要哭出来:“我不要别人欺负我们。阿娘我害怕……”
长孙婧和白岳青都是有着一身傲骨的人。这孩子却偏偏多愁善感,胆小柔弱,真不知道是继承自谁。
“没人欺负我们,萱儿别怕。”长孙婧哄着女儿,“有爹和娘在,这天下就没有人能欺负你。就算娘不在了……娘也会找到一个人,好好照顾你一生的。”
“好端端的,说什么呢?”白岳青微微不悦。
长孙萱止住了泪,注意力又被地图的一角吸引了过去。
“阿娘,那里是什么?”
长孙婧望着地图西南角那小小的一片蓝色,目光一时悠远。
“那里是……是海。是我们大雍的海。”
“小东海那样的海吗?”长孙萱问。
“比小东海还要大很多很多。有上千,上万个小东海那么大。”长孙婧道,“海里有岛屿万千,海的对岸有别的国家,海里还有房子一样大的船,和长着翅膀,能飞上天的鱼。”
长孙萱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阿娘,我要看大船和大鱼!”
“这图上没有。”长孙婧无奈地笑了,“大雍的船早就被烧成了木炭,大雍的海军形同虚设……萱儿,终有一天,娘会让我们的船再度扬帆出港,把那一片大海都画在这张地图上。大雍的山河壮美多姿,大雍的海洋也富饶辽阔。这片山和海,就是你将来要继承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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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短短数日,白谷关大捷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野。
一石激起千层浪。严徽在墨阁里看书时,就听太学生们的争论声自楼下游廊里阵阵传来。
“咱们哪个没有踏马出征,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左韶风所举,正是天下男儿毕生的梦想。左韶风亲自率兵大破突末汗布尔王旗,那该是怎样壮丽豪迈的场面!只恨我不能亲历。”
“朝中那些抨击左将军拥兵自重,有割据之心的臣工,如今怕是脸都疼了吧?左将军分明是一位赤胆忠心的良将,为陛下镇守国门,尽忠职守,功绩赫赫!”
“话可不能说得这么早。”有人不同意,“突末汗布尔等部族在西北骚扰边关已有十多年,左韶风直到今日才将王旗攻下。这十多年里,左韶风在乌察府屯兵自重,整个乌察都快姓左了。陛下不止一次召左韶风回京,他都以西北战况紧急为由不肯回来。”
“当年‘天宁之乱’,多亏左将军千里率军勤王,击败了叛军,救下了陛下。而且要是没有左将军,谁又能镇守得住西北?”
“呵!朝中良将那么多,我就不信找不到第二个可以领兵的武将?一个突末汗布尔就让左韶风打了四五年才打下,要不是有意拖拉,那就是他本事不行咯。不仅是左韶风,东北的高东,赫连父子也有做无冕之王的野心……”
学生们一方说武将守国有功,一方则表示各地藩镇有做大之势,双方争吵得不可开交,完全无视了墨阁里不可喧哗的规矩。
终于有人出来打圆场,道:“再过两个月,左韶风就能回京述职了。是非功过如何总结,究竟是赏是罚,到时候看朝中动态,便能知道陛下的态度了。”
太学里敲响起了上课的钟声,学生们收拾了书本,匆匆离去。
严徽这才将杯中已凉了的茶倒掉,重新斟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