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搭着彩楼欢门,有小二迎客,跟小二言语一番,就被带进酒楼。走进去是一条百余步长的主廊,走廊两侧通南北天井,天井回廊上开了许多小窗子,窗后的一间间小屋子里有浓妆艳抹的女子招呼客人,看中了可以叫来作陪。
李慢侯被带进了内里一间房间,早有四个人在等着他,果然挣钱的人最心急,李慢侯还以为他来的够早呢。
互相招呼起来:“陈员外!刘员外!冯经纪?汪经纪?”
陈、刘二人李慢侯是见过的,去他见看过货,冯姓和汪姓交引商他一直没有见到。这种交引商更依靠门路吃饭,交际会非常繁忙。跟他们沟通,李慢侯采取了完全不同的策略,没想着靠互相之间压价,因为他们这个圈子更小,更容易联合,不像那些珍玩商人,从业者不少,竞争很激烈,更有市场性。而交引这种玩官方凭证的,他们更多的是维系跟官府之间的关系,垄断性很强。
坐下之后,陈员外立刻招呼小二上酒、上菜,还询问李慢侯是不是要招姑娘作陪,李慢侯拒绝了。
直接问他们:“两位员外,钱可准备好了?”
李慢侯给了他们三天时间,就是知道几十万贯这样的大笔金钱往来,一时半会很难筹集,同时也给张三兄弟是否跟他南下一个考虑的时间。
刘员外连忙告罪:“张兄见谅。所需实在过巨,一时之间难以备齐。”
他们认错人了,把李慢侯认作了张三,这难怪,因为没有户口,李慢侯一直打着张三的名义。
这次可以纠正了:“员外谬以。在下李慢侯,非是张三。”
“得罪,得罪!”
刘员外连忙告罪,同时神色狐疑。
连名字都不敢告人,这买卖能做吗?
李慢侯看出了他的担忧,掏出自己的户册,让对方查验。
然后才又说道:“既然没有准备好,那你我如何交割?”
陈员外接过话:“李兄勿忧。我们兄弟有家宅十三间,良田四万亩,地契、房契可压给李兄。三月之内,缴清余款!”
他们的要求合情合理,再大的买卖人手里也不可能握着几十万贯的铜钱,先拿货,变现之后再付款,之间用抵押,后世的买卖人不也这么做吗,不过后世有银行担保,此时却没有这样的金融机构。
可是没有银行,不代表没有从事金融业的人,这正是李慢侯将做交引生意的冯经纪和汪经纪一起请来的原因。
于是李慢侯直接对冯、汪二人道:“在下要的不是田宅,也不是钱。卖宝,为的是购一批钱引,想必二位已经知道了。”
冯汪两人点点头,前几天手下掌柜汇报过有人试图买进大笔钱引,主要是盐引和茶引,问过价格,昨天邀约来刘楼商谈,由于对方声称购入钱引极多,两人夜里就一起商量过,今天一早联袂而来。
这些生意人精明着呢,其实他们几人意外的聚在一起,大致都能猜到李慢侯的想法。
冯经纪开口道:“李大官人可是要我二人作保?”
李慢侯道:“做不作保无关痛痒,我只要钱引。你我三方合计,我出货,得引。皆大欢喜!”
这些都是汴梁城里的大商贾,互相之间也是认识的,都知道对方的家底。明白几十万贯对各家来说,其实都能拿得出来,缺的只是现钱。相对来说,交引商这种主要从事交引买卖的商人,现钱更多一些,因为他们需要更快的周转。而珍宝商,手里的财富,更多集中在各种珍玩上,田宅都不是主要财富。
汪经纪问道:“不知道李大官人要多少钱引?”
李慢侯笑道:“那要看二位肯让出多少钱引了。”
冯经纪哈哈笑道:“只要大官人出的起钱,几百上千万贯的钱引还是有的。”
很多,也不多。北宋朝廷每年卖出的钱引高达一两千万贯,流通中和储藏中的钱引数量更大,而且宋金战争严重影响了北宋的正常财政,没钱的朝廷,增发钱引是没有顾忌的。尤其现在当政的,已经不是对经济颇有经验的蔡京,而是一群把蔡京鄙夷的一无是处的文官。他们对金融规律,更加没有敬畏之心,心里只装着儒家经典和大道理。
李慢侯道:“一千万没有,几百万还是有的。”
冯经纪和汪经纪立刻收起了轻慢,几百万贯的大生意,他们二人之力,也不能独吞。看来小看了这个身材高大,看着有一股普通人没有的奇怪气质的对手了。如果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两位大经纪肯定以为对方是吹牛,没准会将他当成骗子。可在做的还有陈、刘两个大珍宝商,他们是看过货的,信用不是来自陌生的李慢侯,而是来自认识的陈刘二豪商。
此时陈刘二人也听出了一些猫腻,心里有了小九九。
惊问道:“李兄还有其他宝货要出?”
李慢侯点头:“这是自然。若是价格合适,没准还要劳烦二位呢。”
两人同声共气:“乐意效劳,乐意效劳。”
当然乐意效劳了,他们是要发财的。
说道这里,李慢侯也不继续试探,价格就是那个价格,现在就差交割了。
只是他对交引的价格还没有好好谈过,之前跟两家的掌柜都谈过,但最多给到三贯钱,这是一半的票面价值,其实已经很优惠了。如果是普通北宋人,或许很难理解这种官府实收六贯的票据,商人三贯出卖为什么能挣钱。可李慢侯却很清楚,钱引已经演变成了一种证券性质的票据,那就受信用票据的基本规律制约。
票面价格只是一种参考,实际价格更多受人们对政权的心理预期影响,钱引只是一张纸而已,之所以能值钱,是蔡京巧妙的将盐茶买卖跟这种票据挂钩,但盐茶买卖只是赋予了票据最开始的信用,算是一种专卖许可证,随后发展出来的信用,其实是政权赋予的,是北宋王朝的存在,让商人们相信持有这种票据,肯定有价值。
可北宋王朝如果灭亡了呢?
这就是一张废纸!
北宋王朝当然会灭亡,就在不久的将来。但李慢侯不可能等到那时候,那时候钱引信用破产,价格暴跌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就失去了利用钱引构筑起的初步金融网络转运财产的渠道。他反而要趁着现在北宋王朝表面上看起来坚挺的时候,将钱引尽快送到南方变现。
但是去年冬天,金兵围城的时候,皇帝大臣们一船一船金银往城外金军大营中送的时候,满朝权贵疯狂搜刮百姓财产的时候,那时候恐怕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王朝要灭亡,那时候钱引的价格几乎一钱不值。从哪个不请自来的王经纪口中,李慢侯听说有人在那时候趁机贱价囤积了大笔钱引,李慢侯相信这种说法,很符合逻辑。像是那种高明且赌性重的金融家手笔,这种人什么时候都不会缺,赌赢了就大富大贵,赌输了就倾家荡产。
哪怕不是冯汪两人所为,他们肯定也有渠道从某个囤积者手中低价买过来,毕竟囤积也是有巨大成本的,尤其在北宋王朝还在继续发行新引,并且没有限制的情况下,风险很大,有一个合适的价格,囤积着也乐的出手套现。
于是直接问冯汪二人:“不知二位经纪,打算出价几何?”
两人已经商量过了,并且决定共同进退,他们出价,当然要比掌柜的让出更多。
冯经纪先道:“不知大官人要购多少?若有十万贯,一席两贯钱!”
李慢侯道:“几百万是有的。具体多少,要看你们的价格。我听人说,朝廷又印了一批钱引发卖。我可以要旧引,能否优惠?”
一席盐引官府要六贯,但是有期限的,分为长引和短引,长引是给跨路州准备的,期限一年,短引是为地方境内准备的,期限只有一季度三个月。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朝廷动辄引发钱引才没有彻底破坏钱引的信用,因为过期作废的钱引控制了钱引的数量。不过这也限制了钱引的用途,导致没有继续向货币的方向发展,无法长期储存,就不是货币。
冯汪二人对视一眼,两贯钱是他们商量好的数字,但对方要的数量超过了他们的预期,也不是不能继续让价,但让价多少,却没有商量过,主要还是没想到对方竟然要的这么多。
李慢侯知道他们需要时间商量,顺势道:“二位可以商议一番。如果可以压到一贯,今日就可交割三十万贯钱引。”
提了一个报价后,对陈刘两位珍宝商道:“二位。可否移步,在下还有一批宝货,烦请二位掌眼。”
接着又邀请两个珍宝商再次去他家里看货。
这两位当然乐的赶紧去,最近的行情,晚一天就少赚一天,他们从业几十年来,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即便宋徽宗时候,天下官员拼命给皇帝和蔡京等人送礼,也没有这些天这么玩命的。以前送礼巴结皇帝,是为了换好前程。
比如就有一个江南的官员,发现太湖上有一块奇石,长四百余丈、宽两丈,石材玲珑剔透、宛若天成,最难得是是唐朝名臣白居易曾亲手在石上栽下一棵树苗。历经四百年,树苗长成参天巨木,官员心思奇巧,竟想将巨石连同大树一起献给宋徽宗!据说巨石运抵京城汴梁的时候,总计花费了八千万缗钱,相当于一户中产之家二百年的收入!
如今的行情,可不是为了求官,大量失势权贵是要保命啊,花起钱来完全不计较。宋朝优待文人,从不杀文官,如今的机缘,是开国以来都没有过的。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两个珍宝商很快就看过了李慢侯从公主府运来的那批珍宝,蔡京家的宝贝,一点不比李慢侯从河里打捞的花石纲差,甚至更好,是蔡京当年从一队队花石纲中挑选出的精品。
两人合计了一下,给估价三十万贯,跟李慢侯的预期差不多。这只是他从公主府中财物中拿来的十分之一,还不是最高的。如此大量出货,自然也会影响价格,如果不趁这股送礼热潮变现,以后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时间不多的李慢侯认可了这个价格,看到两个珍宝商大松一口气的样子,李慢侯明白,他们出的价格中肯定有很大的赚头,但也是一个合理的价格,他们此时不太敢在价格上有任何欺诈,生怕误了这桩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