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脸色都恢复如初,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沉稳依旧。
立了片刻,谢钦转过身来,先朝林豫慨然施了一礼,
“林公子,谢某得罪了,”他抬起脸,温声道,
“明人不说暗话,谢某打听了一番,得知林公子旗下船运出了岔子,两艘入京的货船被水关扣押了,是也不是?”
林豫这下维持不住淡然,他几乎是失声道,“你到底是何人?”竟然轻而易举将他底细查了个干净。
谢钦负手而立,“我还告诉你,京城这两艘船事小,你们从淮南运往川藏的盐船才真正出了大篓子。”
林豫猛地后退两步,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净。
这些年林家暗中搭着上了内廷的线,在淮南偷偷拿盐引去益州往西的乌斯藏贩卖,从中赚取巨额利润,盐引的利润几乎被商户与一些地方大族给分割了。可战事消弭后,朝中重心从边关转入内政,其中又着重勘查盐政,原先的掌事太监被撤了,下来了新的转运使和驻守太监,过去的路子被堵死,导致林家货船屡屡受挫。
林豫这下看谢钦已经不仅仅是恼怒,更多的是畏惧。
他就像是一张天网,气定神闲,疏而不漏,弹指间便能定人生死。
不,只要谢钦将此事报上去,林家阖家必死无疑。
林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险些维持不住镇定。
谢钦一眼看穿他的恐惧,淡声道,“林公子,谢某来之前,已替林公子收拾好手尾,林家可无忧矣,”
林豫猛地抬眸,双目骇然,不可置信的低喃,“你...怎么可能?”
那么大的事,他竟说摆平就摆平了?
这个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如果谢钦做这一切是为了换取他放弃沈瑶,林豫不干,这不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做出的事。
林豫脸色青红交加,双手撑着廊柱,倔强地不置一词。
谢钦没有摆架子,依旧维持着躬身的姿态,他眉梢含着恳切,“我做这些,是为了感谢你当初对肆肆施以援手,此恩谢钦牢记在心,终生不忘。”
林豫狼狈地别过脸去,“我救她是我们之间的事,与谢大人无关。”
“如果谢大人以营救林家换取我退婚,我林豫不会接受。”
谢钦并不恼,直起身笑道,“林公子,事已至此,你也是避无可避,我既然回来了,便不可能袖手。”
林豫根本不在他眼里,他有一百种法子弄走林豫,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如此沈瑶只会恨他,他要让林豫自个儿走。
“林豫,你喜欢她,我也心悦她,从今往后,咱们公平竞争。”
他留下这话转身没入风雨里,绕过那尊石虎,去了隔壁。
平陵见状连忙撑起硕大的油纸伞过来替谢钦挡雨,迎着他进了门庭。
林豫目光凝在隔壁那空落的廊庑,久久没有做声。
谢钦入了房内沐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出来,平陵已着人在次间摆好晚膳,谢钦看着琳琅满目的佳肴,露出久违的笑容。
他想明白了。
无论沈瑶去哪里,无论沈瑶接不接受他,他都会不离不弃。
迈出这一步后,他心地豁然开朗,原先的麻痹没有了,只剩下满满的希冀。
一想到这辈子都不用离开沈瑶,谢钦一身轻松,他高高兴兴捧起碗筷,连着吃了几碗饭。
他谢清执一旦做了决定,便无人拦得住他。
林豫耗不过他的。
林豫身后还站着整个林家,不可能豁得出去。
他便不一样了,朝中万事大定,无人掣肘他,他要实行新政,只消吩咐下去,自有一大堆人替他掠阵操劳,他在这世间唯一的念想便是沈瑶,独独这么一个人。
他要她。
沈瑶自然将一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明白。
她并不知林家出了这样的大事,竟又在一夜之间被谢钦给摆平了,若是谢钦对付林豫,想方设法给林豫使绊子,她和林豫都不会甘心,可现在人家一声不吭将事儿解决了。
如此一来,林豫反而容易动摇。
沈瑶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谢清执,眼看着姑奶奶要嫁人了,他非要掺和一脚!”
碧云却在一旁笑,“多好啊,让他们俩折腾,是驴是马正好拉出来遛遛,奴婢也觉得林家事多,不是良配,正好以此瞧瞧林公子的心性,倘若他能坚定不移非您不娶,谢大人也算是帮您当了炼金石嘛。”
沈瑶给气笑了,坐在床榻上狠狠踹了碧云几脚,“你个小妮子净学坏,我与林大哥已定了婚约,便无可更改,婚约是承诺,岂能说弃就弃,无论如何,我不会任由谢清执胡来。”
碧云抱着针线篓往一旁躲开,
“现在可不是您更不更改的事了,得看林公子架不架得住谢大人的攻势,若林公子主动退缩,您还能缠着他非嫁不可?”
沈瑶一身气泄了下来。
根源在谢钦身上,她得想个法子将这个祸害逼走。
林豫这一夜辗转反侧,一面得知运船的事解决,压在身上那颗大石头卸下了,一面又被谢钦弄得很恼火,瞧他那模样不费吹飞之力便救下了他合族,是不是也意味着一旦他强硬,谢钦也可能弹弹手指捏死了他。
这种如同被人缚在网兜里动弹不得的憋屈感深深萦绕着他。
林豫不是没有权衡,他毕竟是个男人,被谢钦这么逼走,他一辈子都会瞧不起自己。
翌日天气放晴,林豫匆匆披上外衣,径直敲开了沈瑶的宅门,亲自来到后院将那曾被谢钦敲垮的围墙一块块垒起来,他在这一带毕竟住了数年,人手也熟悉,很快喊了两名工匠将那堵墙给整严实了。
沈瑶对林豫的表现是满意的,若这男人这么快便屈服,真是白瞎了三年的相识。
谢钦晨起,换了一身雪白的宽衫,就站在亭子里默默看着,他站了片刻,转身换了朝服回了皇宫。
林豫这一日便帮着沈瑶守在铺子里,一人很默契没有提昨日的事,就这么晃了一日,到了第三天,市署给他递了消息让他过去,林豫亲眼看到前几日对他置之不理的官员客客气气,将船只的过关索引给了他,林豫捏着那张过引,心情五味陈杂。
应酬完市署的官员,去了一趟水关招呼弟兄伙计们上岸吃酒,大约傍晚时分,晚霞漫天时回了九阳巷,结果瞥见沈瑶的铺子前聚了一伙儿,他立即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就看到一穿着锦衣华服的矮胖男子,手里捏着一封家书站在众人跟前,朝沈瑶指指点点,
“我林家虽然不是高门大户,在黄州可是首屈一指,我大哥乃父亲嫡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里已给兄长定了一门亲,他却在外头自个儿寻,我父亲得知已病倒在床。”
“沈娘子,你才貌双全,难道要给我哥做外室?”
“我父母信中已言明,绝不答应让一个寡妇做我们林家的长媳。”
碧云给气死了,抬着一碗蒸笼剩下的热水往那男子身上一泼,
“哪里来的落魄户,我家娘子才不稀罕,还有,我家娘子不是什么寡妇,她....”碧云待要坦白,却被沈瑶捂住了嘴,
人群中大多是附近的邻里,平日与沈瑶交好,也心疼她一个女人家撑起家业不容易,只是这门婚事只有里长为媒,着实不见林家父母的身影,暗地里不是没人诟病,亦有人问林豫,林豫只说父母老迈,不能来京,回头会去黄州补办婚宴,这事便过去了。
可如今林豫家里来了人,带来了长辈的信,表明不满意这门婚事,这对沈瑶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
林豫闻言恼羞成怒,冲过去一拳将继弟揍倒,
“你个混账东西,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什么订了一门婚事给我,那是你母亲家里的侄女,恨不得将我绑在你们那艘船上,我母亲在世时,你母亲便与我父亲暗通款曲,如今见我寻了如意人,又想着来破坏她名声,你们这群混账,都该死!”
林豫怒不可赦,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如今悉数发泄在继弟身上,那男子眨眼间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众人连忙上前将林豫来开,那林一公子被打了一顿,越发气愤,大声嚷嚷,场面鸡飞狗跳。
要说唯一一个镇定人就是沈瑶了。
林豫挡在沈瑶跟前,摇摇颤颤,他几乎已不能自抑,扭过头来,冲沈瑶挤出一道艰涩的苦笑,“对不起,瑶瑶,是我没处理好家务事,让你委屈了,走,咱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