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混乱中跑上刑场,绝望地拼接着鸿钧化作光点的一切,哀求着鸿钧回头,然而,无论是他,还是被渡化的上清从此以后都无法回头了。
上清震惊地听着他对鸿钧的称呼,过往种种浮现在眼前,那些无聊的笑话噼里啪啦地在脑子里炸开,他恨不得扇死自己,可他这个祸害怎么也死不掉,反倒害的玉清痛苦不堪。
他们被双双抬回了昆仑山,整个昆仑对这俩祸害避如蛇蝎,只有太清焦急地等候在山口,将他们一个一个背上山。
鸿钧一去不回,只留下一把写着“道”字的折扇。
整个昆仑哀声一片,一蹶不振,山下的浊气和煞气因为鸿钧的死被彻底渡化个干净,他们这些斩妖除魔的弟子们再没有了用处,况且,也没有人再愿意和罪人上清为伍,他们和太清道别另求永生之道,偌大的师门就这样散了个干净。
整座仙山只剩下来了三清。
太清为了照顾两个师弟整天都很忙。
上清胜在心性超群,就算遇到这样的事,也不会真正崩溃,但玉清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
他开始恍惚,失神,抑郁,自残。
太清为此十分焦灼,但也拿不出办法,只能眼看着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过这一切上清同样看在眼里,他整日整日地默默跟在玉清身后,然后在某一天,看到他走到熟悉的惩戒室里,跪在布上尘、阴沉沉的屋子里。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说:
“我有罪。”
“
()罪在弑父,”
“其罪当死。”
说罢,他拔出剑来,放到脖子上,毫不犹豫地一剑划下,打算就此自刎。
可是上清忽然冒了出来,他死死抓住了玉清过于锋利的剑,剑刃很快割伤了他的手,伤痕深可见骨,玉清没有死成,他默默抬起头看到了上清的怒意。
他冷声道:“你打算干什么?”
玉清很累,没有回答,他丢了手里的剑,可上清还是抓着剑,死死盯着他,玉清艰难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蹒跚着往外走。
上清所有的自责、悔恨都化作了灼灼燃烧的怒意,他丢了手里锋利的武器,跑上前,拽住玉清的肩,将他拽着翻过身,然后狠狠打了他一拳。
玉清被他打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你起来啊。”上清喘着粗气,说,“不是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吗?怎么这么简单就要放过我了?”
玉清低着头,终于开口:“我有点累了,不想听你说无聊的笑话。”
上清又给他一拳,这一回直接将玉清打出血来了,玉清擦了擦嘴边溢出来的血,抬眸看他,眼中终于有了生动的怒意,冷声问道:“闹够了没有?”
上清当然没有,他照着玉清那张脸又是一拳,他说:“早就想说了,看着你这张死人脸我就生气!”
玉清终于动怒,他爬了起来,朝着上清的头揍,直到把他打到地里才罢休,他说:“你成天到晚闯祸,篓子越闯越大,你当我不生气吗?!”
上清在地里乐,然后冷笑道:“你早就想说这句话了吧?”
他们专挑对方的死穴骂。
上清爬起来打了玉清一拳,毫不留情地骂道:“你知道你从小到大为什么讨人厌吗?因为你高傲但是自卑,冷静自持却又嫉妒偏执,像你这样别扭、阴暗的人就像阴沟的臭虫,怎么会被人喜欢?!”
玉清用拳头堵上了他的嘴,反骂道:“你又很好吗?如果不是你没脑子,没分寸,被一群妖魔鬼怪耍的团团转转,昆仑山怎么遭此大劫,那些师兄弟怎么会死,你倒好犯了大错缩回你的躯壳里,当起你的乌龟王八蛋,却要我们所有人给你擦屁股!今天昆仑山破败至此,你居功甚伟啊!”
……
他们几乎把最难堪的一面都撕出来给对方看了,什么伤感情的难听话都能往外说,明明可以为了对方而死,但是伤害彼此的时候却又技巧熟练得很。
两人自从和好成为朋友以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打出手过,上清一如既往地打不过玉清,但是他这一次却不再认输了,他被打的伤痕累累,却拼了命地要玉清从鸿钧死后的绝望和恍惚中清醒。
他想,如果这一架还打不醒玉清,那只能说明是因为他这个罪魁祸首成天在他面前晃悠,只要他用鸿钧换下来的命活下来一天,玉清就不会忘记父亲的死,就会再次寻死。
两人打的决裂,上清也留不住因为他而大难、破败的昆仑山,他每一天每一夜留在这里都如坐针毡,
闭上眼,不是师兄弟们死前凄厉的问罪声,便是妖魔们在昆仑山大肆作恶,笑着喊他教主,醒过来以后,就又看到对自己不离不弃、倾尽所有的师兄因为自己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痛苦地快要活不下去了。
他哪里来的脸待下去?
他怎么有脸待下去?
于是,上清下了昆仑山。
玉清和上清这一次决裂不像在人间时那么幼稚,分别的那天,每个人都撕心裂肺、遍体鳞伤。
高傲的玉清选择了认输,他发着高烧,在太清焦急的呼唤声中,接过他硬塞来的伞,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山口,看到了背着行李正要下山的上清。
他放下了无聊的尊严,喊道:“停下!”
上清没有停下脚步,于是他威胁道:“我现在是昆仑的掌门,有权处置手下底子。”
“上清,”他带着恨意,看着上清步履不停,狠声道,“你若再向前走一步,就算叛离了师门。”
“永远也回不了昆仑山。”
上清停下了脚步。
玉清见状一喜,他浑身不正常的发热,呼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大雾,他走上前,打算把上清拉回来,可是上清只是偏了偏头,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血渍和手中遮雪的伞,在雪漫上他整个身体的时候,对玉清近乎温柔地说:“天太冷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玉清呼吸停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继续往山下走,他眼睛里爆出猩红的血丝,他压抑着沸腾在心口的怒意和杀意,死死攥着伞,咬牙切齿、无计可施:“我让你停下来。”
他已经在求他了。
上清一如既往的不管不顾,玉清的姿态已经低的不能再低了,可他还是毫不犹疑地下山,他自顾自地说:“我现在应该算是叛离师门了。”
“如果你有一天想要替父报仇,就下山来找我吧,”
他顿了顿,望着昆仑山漫山遍野的白,想起当年和玉清一同见证的奇迹,嘴里苦的几乎要掉下泪来,他的声音飘荡在昆仑山冷寂而空幽的山谷里。
他轻叹道:“我会等你。”
玉清目送着他在雪中远去,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他不会回头。
上清最终消失在了风雪里,而玉清也彻底病倒在大雪中。
他的病玄素还特地来看过,最后告诉他,道心崩裂,治不好了,等死吧。
他躺在空无一人的屋舍中,真如玄素建议的那样,安静地等死。
不过,毕竟是鸿钧的遗孤,他要干等着去死,活着的那群讨厌的老神仙也不会同意。
他们接二连三的来到昆仑山,苦口婆心,说他天赋奇高,有望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下一个大圣,为众生问道,千万不要轻易死掉。
责任压在身上确实不太好去死。
可是,他确实不想活了。
他无亲无故、无朋无友,连太清这种好脾气的大好人都被他气跑了,只有他一个讨厌鬼守着偌大的昆仑山,对他来说确实没什么好活的。
在外人眼里他简直无药可救了。
不过,最开始说他没救的玄素终究嘴硬心软,医者仁心,请到伏羲为他诊病。
伏羲看了他的病,跟他说:“你这病跟我很像。”
“医者难自医,我倒是不打算治了,但你可以试一试我的方子。”
伏羲走后,玉清扫了一眼上面写的东西,看到了“斩三尸”三个字。
他死寂的躯壳因为熟悉的词语而焕发出生机。
三尸。
下山前鸿钧的话终于重现在耳边,他说:[‘贪’是三尸里最难克服的,你要小心。]
玉清流着泪,喃喃道:“父亲。”
[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即便没有家了,他却还有未曾实践的道。
仔细想起来,他这一生实在短暂,还什么都没有开始呢。
他不想死了。
他又一次去了惩戒室,跪在里面,最后一次自省问罪。
闭上眼,眼前是化作天道的历代先辈。
他说:“我有罪。”
他们问:“你有何罪?”
他答:“我,罪在弑父。”
往事种种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那些他铭刻在灵魂里的记忆再次浮现。
[年纪大,后台硬,心眼小,脾气大,自然是大小姐。]
[玉清,和我一起问道吧。]
[师兄就是没有血缘的哥哥。]
[师兄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病重虚弱的身体僵硬地跪着,眼前的先辈们变成了远在人海里的上清,他带着捆仙锁,笑意轻松而柔和,越过汹涌的人海,嘴唇微动,轻声念着玉清听不到呼唤,他唤:
[师兄。]
他终于辨明上清当初说的话,紧闭的眼变得酸涩、疼痛,他低声承认了自己又一罪过。
“我,罪在贪婪。”
睁开眼,眼泪从眼边滑落,他抬头望着历代亡故的先辈,决定斩除三尸,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