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身份,姜寻烟该唤他一声“小叔叔”,但是姜寻烟见了他都绕道走,从不与他多来往。
但是这个萧景怀与谢云书性情完全不同。
谢云书在户部当值,做户部右侍郎,善谋算,与人来往间如沐春风,纵然心狠手辣,但却会审时度势,他像是最老辣的棋手,只有将猎物逼至死角的时候,才会下杀手。
但谢云书完全不同,萧景怀是另一种人,他是个规矩森严的酷吏,他在北典府司当值,做锦衣卫,现在官至总旗,年仅弱冠,满身血腥气。
北典府司这个地方,基本就是皇上的走狗,元嘉帝一声令下,锦衣卫就为元嘉帝冲锋陷阵,拿人下狱,抄家灭门,干的都是血淋淋的活儿。
姜寻烟有些怵他——在谢府,她之前瞧见过这么一件事,府内一个小丫鬟,想爬萧景怀的床,直接被萧景怀踹断了两根肋骨,请医不治,死了。
萧景怀做事完全不讲情面,只讲对错,谢云书好歹还演一下,但萧景怀完全不演,他的对错,由他的刀来分辨。
若是要谢云书知道她害谢家人,谢云书会与姜家人讨价还价,以此来换取些利益,但是若是要让萧景怀知道了,估计能一刀斩了她。
总之,谢云书像是一个诡计多端的狐狸,与他合作,还能有来有往,萧景怀却是把冷清冷血的刀,不管是对谢家,还是对外人,都没有半分心软。
他在北典府司里,还有个“半面恶鬼”的名头呢。
姜寻烟满肚子坑害谢家的阴谋诡计,自然不敢与他多见面——她想,萧景怀是谢家的远方亲戚,既然寄居在谢家,自然与谢家要好,她要害谢家的人,怎的还能与在萧景怀面前冒头呢?
定是要躲远些。
姜寻烟走的端正,裙尾不动钗发不晃,她提裙便走,装作自己没瞧见萧景怀。
但她都看见萧景怀了,萧景怀能看不见她吗?
当时天色已沉下来了,晚霞缤纷而落,金乌似是融了一层,散发出暖暖的金光,浅浅的将世间万物都浇了一层金辉,那从前厅内走出来的姑娘眉眼中浸着几分端正贤淑之意,透过茂盛的枝丫一眼望去,满身主母气派。
萧景怀生了一双潋滟的瑞凤眼,只是因眸色太冷,所以瞧不出什么善意来,他凉凉的在姜寻烟的面上转了一圈,不像是看人,反而像是看着某种被摆放在谢府内逐渐腐朽落灰的摆件,随着时间一点点枯黄,不再有半分活人气。
他在北典府司当值,耳聪目明,善监听探查,方才前厅里那些动静,纵然隔着十几步,他亦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只觉得姜寻烟无趣至极,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点可怜的主母威仪,竟要将自己委屈至这等地步。
为了谢云书那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值得吗?
当初贵女下嫁的那副活灵活现的傲气,似乎已经完全被磋磨光了。
她现在只是一个,心甘情愿被困,等待着被抛弃的美丽物件而已。
这死水一样的谢家,又能养出什么好花儿呢?
萧景怀平淡的从她的身上收回目光,不曾多看一眼。
恰好,远处走来了一个小丫鬟,对着萧景怀行礼道:“启禀二少爷,老夫人唤您进去呢。”
萧景怀微微颔首,迈步入了慕华园前厅内。
女子规格后院都是一个配置,先是迈入外间,散了身上的暑气或者寒气后,才能打帘入内间,内间分为前厅和后院,前厅待客,后院住人。
寻常若姜寻烟的后院,是不得见男客的,但萧景怀为谢老夫人的晚辈,晨昏定省,可以来见老夫人,这也是家中男子和女眷唯一会面的方式。
萧景怀入前厅时,便瞧见老夫人高坐在台上。
方才还言笑晏晏,面带慈祥的老夫人此时神色沉冷如水,眼角的细纹、面上的褶皱里似是都堆着厌恶,她远远望了萧景怀一眼,似是被他的那张脸刺到了眼眸一般,老夫人挪开了视线,语气冷淡道:“你既公务繁忙,便不必总来向老身请安。”
萧景怀似是没瞧见老夫人眼底的厌恶似的,反而高高昂起了自己的脸。
他生的好,与他娘一模一样。
老夫人的目光几乎无处可落,仿佛落到哪里,都会看见他那张脸似的,所以,老夫人只得看向她自己手里的龙头拐杖。
她分明坐在高位,却好似被逼迫的不敢抬头。
而站在下首的萧景怀却直视着老夫人。
他知道谢老夫人不喜欢看到他,所以他偏要站在谢老夫人的面前,让谢老夫人好好瞧一瞧,他这贯穿了谢家两辈的孽障。
——萧景怀名义上唤老夫人为长辈,但其实并非是谢家人的远房亲戚。
他的父亲与谢老将军是同辈人,沙场相识,便拜了把子,在战场上,是肝胆相照的手足兄弟。
他的父亲战死沙场之后,谢老将军将他们母子一起领回到谢家来,言明是战友之妻子,他要照顾,他将萧景怀收为关门弟子,日后给萧景怀庇佑。
他们母子来的时候,萧景怀才三岁。
但谢老夫人不信。
谢老夫人以为这是谢老将军在外面养的女人和儿子。
所以当谢老将军出门与友人饮酒的时候,她差使奴仆给萧景怀的母亲和萧景怀都下了药,萧景怀的母亲没挺过来,死了,萧景怀命硬,活下来了。
谢老将军回到府里,便看见了一个奄奄一息,将死未死的萧景怀。
谢老将军当场大怒,险些休妻,但最终也没有休——他只是抽了谢老夫人两个耳光,然后将人关入祠堂里关了几日,后来日日将萧景怀带到身边教养,授萧景怀武艺而已。
那一条人命,他舍不得用自己的妻子去填,所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谢老夫人瞧见自家丈夫这阵仗,便知道自己怕是真的杀错了人,但是又能怎么办呢?人已经杀了,回不来了。
他们这对夫妻,便将这件事情咽下去,对外都坚称萧景怀是谢家出了服的远方亲戚家送来的孩子,还打算百年之后留给萧景怀一些谢家的田产,算是弥补。
当时,谢老夫人和谢老将军都以为萧景怀年纪小,又经历了一次生死,烧的一塌糊涂,所以都以为萧景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实际上,萧景怀记得一清二楚。
他生了一个好脑子,最是记仇。
他知道谢老将军在,他就报不了这个仇,所以他慢慢长大,等到谢老将军战死沙场,他知道谢老夫人愧疚、厌恶他,所以他偏生要日日在谢老夫人的面前晃。
他是个讲规矩的人,谢家给他吃穿,授他武艺,所以他不灭谢家满门,他只要谢家一条人命。
谢家欠他一条人命,他要自己拿回来。
“是,晚辈告退。”萧景怀抬起手,缓缓行了一个武夫抱拳礼后,转而出了前厅的门,将整个生机盎然,静影沉璧的慕华园抛在了脑后。
——
他出了慕华园,并没有直接回到他的焚余院去,而是从后门出了谢府。
今夜晚间,他还有官差要办。
他从谢府出来,经过两条街,去了麒麟街末尾的北典府司。
北典府司是专门为圣上查案的地方,圣上的案子,都需要严格保密,就算是枕边人也不能透露一分。
今晚,他们的任务,是抓到一个叫裴青的人。
这个裴青是个浪荡子,他们抓到他的时候,裴青正在醉红楼与几个青楼女子欢爱。
萧景怀手底下的几个小旗利索的很,三两下便制服了裴青,顺带将裴青从头到尾搜了个干净,这醉红楼里的人虽与此事无关,但是沾了北典府司,也得歇业几日。
“带人走。”萧景怀立于门外,没打算让这点小事脏自己的手,只单手握着腰间的佩刀,冷冷的瞧着面前的裴青看。
“大人,搜到了一封信。”一个校尉从裴青身上搜到一封信,转而递给萧景怀。
信上写着娟秀的几个小字。
“裴郎亲启。”
是女子之口吻。
萧景怀对裴青那点风流韵事毫无兴趣,但是为了避免这信中暗藏玄机,他还是亲手拆开。
信封上沾着淡淡的熏香,清冽中透着一股梅香,与这裴青格格不入。
他掀开后,映入眼帘的便是几句哀怨的陈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