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话把谢恒问住,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洛婉清茫然看着他,谢恒缓了许久,终于冷静下来,转过头去,只道:“我刚醒,有些不清醒,你别放在心上。”
说着,他躺回床上,闭上眼睛道:“李归玉要拿我邀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你且安心吧。”
“那我还要回山上吗?”
洛婉清眨眨眼,谢恒闷闷出声:“不用。”
洛婉清得话,便伸手去拉了谢恒的手,给他诊脉,温和道:“那我给您看看,等会儿让人打水,您洗漱一下。本来你早该醒了,但我给你用了药,多睡了些时日,现下你应该是好得差不多了。”
谢恒闻言,倒也不意外,他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么久不醒,必然是用了药的。
他由着洛婉清诊脉,过了一会儿后,洛婉清确认他没事,便起身去给他叫水。
谢恒泡了个澡之后出来,便见洛婉清在等着他。
此时已是入夜,他不由得微微挑眉:“师妹还在这里?”
“我替师兄看看伤口。”
洛婉清说得认真,谢恒动作微顿,随后道:“伤口我自己……”
“我把你从人堆扒拉出来,”洛婉清平静看着他,语气没有波澜,但说出的话,明显却与语气不同,“那时候你满身是伤,每一道都足以致命,我很怕。怕你死了,怕你残了,怕你医不好,怕你再也当不了过去的谢恒。”
洛婉清说着,语气微哽,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怕这么多。
谢恒安静听着,沉默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走到洛婉清身前,张开手露出自己身体来,无奈道:“好罢我的小师妹,你既不放心,便亲自来看看。”
洛婉清闻言倒也不客气,直接拉开他衣衫,抬手去检查他伤口。
之前他昏睡不觉得,此刻他清醒着,她手指一碰,他便觉不对。
她手指太软,像是怕弄疼他,触碰伤口时,便是轻轻一拂,带起酥酥麻麻一片痒来。
她母亲原是南方人,她继承了姚泽兰的身个,和他相比格外娇小,人不到他下巴,他垂眸看她,感觉展臂一抱,便能将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埋进自己身体里。
这个念头让他指尖微痒,他不敢多看,垂下眼眸,
其实对这个小姑娘,最初他只是觉得生得好看,多看两眼,倒也没什么想法。
后来把她当成崔星灿从水里捞出来,她毫不犹豫先去救李归玉,对崔星灿牵连的祸事没有半点憎怨,他便觉心善。
那时候说纳她当妾是真的动了心思,但她拒绝,他也不强求。
只是后来一年年,他每次上山,就能看见她守在山门口,她虽然什么都不说,他却觉得她应当是等了很久。
是最早在山门口等他那个人,是送他送到山下目送他离开最后那个人。
他年长她四岁,一直当她和崔星灿一样,是个孩子,只当她是
被自己带上山多了分依恋。
然而如今,他却突然发现,她不是个孩子了。
她会千里迢迢奔波下山,会来找他。
会将他从那满是死人的死人堆里拖出来,哭着抱着他、背着他、一路往前。
他的小师妹啊……
谢恒转头看着桌上还留着的药碗,轻笑一声。
将桌上药碗一饮而尽,随后漱了口,便又上床继续睡觉。
但不知是不是被洛婉清影响,这一觉睡得不甚踏实,他竟断断续续做起梦来。
梦得又荒唐又真实。
他梦见舅舅死了,崔家灭了,他与父亲决裂,离开谢氏,梦里的他,什么都没了。
他如孤刃于世,生死同途。
没了现下的轻佻自如,他环顾四周,都是茫茫血色,除了手中长剑,他一无所有。
他建了监察司,杀了好多人,然后一回头,就看见洛婉清赤足披发,朝着他狂奔而来。
灯火随着她足步亮起。
而后画面一转,他带着面具,跟在她身边,观察着她的举止。
“惜娘似乎很习惯身边有一个人如影随形?”
她不言,他笑:“当真有啊?”
“嗯。”女子抬头,淡淡开口,“一位故人。”
【8】
谢恒是惊醒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位故人”会惊到他。
他躺在床帐中缓了一会儿,起身洗漱,等走出帐篷时,天已经亮起来。
他看着茫茫雾色,老远看见李归玉牵着马,和洛婉清缓缓走来。
他心上一瞬如针芒扎过,一时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
洛婉清老远看见谢恒站在帐篷外,赶紧带着李归玉走了过去。
这些时日她会在附近山中采摘一些草药,用给谢恒,虽然李归玉这里药材品类齐全,但有些草药新鲜时用于饭食之中效果更好。
李归玉不放心她,每日都会随行,她看不明白这人的心思,但他不动手,她也没有敌对之心,便随他跟着。
她提着草药,有些焦急迎上去:“师兄。”
谢恒垂眸看着奔跑而来的人,一瞬和昨夜梦境有些重叠,他也不知是不是梦里影响了心境,此刻看着面前少女,他突然有种独占欲在血液中奔腾叫嚣开来。
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的,什么都想独占。
但后来长大了,慢慢也就收敛了脾气,尤其是对人更是如此。
人是人,谁也不属于谁,但现下他看着面前人,却生出了孩子一样的心境。
他面上不显,勾起一抹轻笑,温和道:“师妹。”
说着,他不着痕迹拉过洛婉清,抹开她手上泥土,抬眼看她:“去采药了?”
“嗯。”洛婉清实话实说道,“我去采些血灵子给师兄熬粥。”
“那镇南王这是……”
谢恒抬眸看向不远处的李归玉。
李归玉目光落在谢恒拉着洛婉清没放的手上,听到谢恒询问声,他抬起眼眸,随后笑了笑:“我陪小姐上山采药。,然而一想,若洛婉清像梦里那样……
倒不如现在。
她只是为人和善,但也不傻,李归玉不过是想捞点便宜,倒也的确没有什么歹心。
毕竟是他向皇帝献忠的时候,他也不会做什么。
他唯一想做的……
谢恒打开文书,突然意识到,这又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他低头看着文书上的字,想了想,又抬起头,见洛婉清跪坐在一旁研磨草药,看着她研磨的药,谢恒迟疑片刻,突然道:“师妹。”
“嗯?”
“我不在山上时,你都在做什么?”
没想到谢恒会突然问这个,洛婉清有些诧异,但她还是认真询问:“师兄是说什么时候?”
“所有。”谢恒笑起来,“我不在山上的时间,每一年,师妹在做什么?”
【9】
洛婉清是个认真的性子,谢恒问,洛婉清就从她刚上山起说。
谢恒这才发现,这是多么实心眼儿的一个姑娘,她记得每一个人,做的每件事都那么认真。
温温柔柔的语调,说着那么惊心动魄的事。
第一年,她山上学艺,她打桩,练功,读书,等他。
第二年,她开始跟着师父下山,上漠北,下西南,然后在冬末回到道宗,等他。
第三年,她小有所成,洛中洪水后疫情泛滥封城,她跟随师父过去,医病救人,镇压□□,然后回到道宗,等他。
第四年……
她说,他听,一路说到入夜,她便提醒他:“师兄,夜深了,你该休息。”
谢恒这才察觉时间过去,他抬起眼眸,看着面前姑娘,感觉是被萤光笼罩的璞玉。
他指尖发痒,却还只是颔首一笑,温和道:“好。”
等她走了,他想起她说的话,光是一想,他竟然就能想到那些画面,他看着烛火,烛芯炸开,他心上一颤。
他突然好想问,为什么每年的冬末,她都要回去等他。
只是一想又生生打住。
每年她家中书信、崔星灿的信件都是他带来。她等的哪里是他,明明是家人的消息。
多问出口,平白惹人耻笑。
又不是什么重要事情,问了作甚?
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
过得比梦里好,他觉得,就是足够了。
他轻笑一声,不再多想,快速给青崖批了文书回去,随后便歇下。
而洛婉清走出帐篷,看着漫天星辰,心上微颤。
她也不知道谢恒有没有注意到她的语序,每一年年末,她都在等他。
一遍一遍重复这两个字,她不知道谢恒有没有听懂。
怕他听不明白,又怕他听明白。
洛婉清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心境,只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谢恒醒来,李归玉便安排了军队去处,随后同谢恒一起回东都。
顾念
着谢恒的身体,他为人妥帖风雅,每走到一个大城,便会带着两人一起游玩一番。
洛婉清这些年虽然下山很多,但多是治病救人,这么纯粹玩耍,倒还是第一遭。
谢恒就悠悠跟在两人旁边,看李归玉给洛婉清讲些文人风趣之事。
洛婉清是个认真有礼的人,李归玉无论说什么,她都会认真听。
她听人说话时,会注视着对方眼睛,好像把对方整个人刻在眼里,专注得有些深情。
这让谢恒觉得不太舒服。
他想是自己破脾气上来,见洛婉清玩得高兴,也不多说。安安静静跟在两人身后,听李归玉卖弄文采。
他本想着,这不是大事。
小师妹人生得漂亮,有些狂蜂浪蝶也是正常,他当师兄的,只需瞧着不要让人上当受骗就是。
然而慢慢他却越来越难受。
期初是洛婉清听李归玉说话,他觉得难受。
后来洛婉清会同李归玉笑,他觉得难受。
再之后李归玉邀请洛婉清有空去西南他驻军之地看看,他越觉得越界荒唐。
等临到东都最后一夜,洛婉清主动邀请李归玉有空去道宗看看,她带他云游时,谢恒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二人谈话:“你说这话师叔同意吗?”
洛婉清一顿,和李归玉一起回头,这才察觉谢恒神色不佳。
洛婉清迟疑片刻,犹豫着道:“师父说,若我有朋友,是可以带上山来的。”
“朋友?”
谢恒笑笑,目光挪到李归玉身上。
李归玉察觉谢恒眼中带冷,仿佛是玩笑一般开口:“师兄,清清交朋友,也是要师门同意的吗?”
听到这声“师兄”,谢恒收起笑容,只道:“我和王爷非亲非友,这声师兄担待不起。”
“无妨,”李归玉继续道,“我与清清是朋友,随她喊就是。”
“殿下倒是自来熟,与谁都是朋友。”
“不比谢大公子,”李归玉笑着接话,“衔玉而生,交往之人也要讲究个三六九等、门第有别。”
这话让谢恒神色骤冷,洛婉清动作也滞住。
谢恒盯着李归玉,许久,淡道:“我倒不知王爷有这么一张挑破是非的嘴。”
“若无是非,谁能挑拨?”
李归玉转头轻笑,用扇子一划,往前道:“小姐,我带你去前方观雁塔看看。”
“师妹。”
谢恒却是顿住步子不动,不自主捏起拳头:“今夜我要连夜进入东都,不与王爷一路,师妹可要同我一起?”
听到这话,李归玉站在前方回过头来。
洛婉清站在两人中间,往前是一身锦衣玉冠的李归玉,往后是一身黑衣金冠的谢恒,她握剑停在两人中间,迟疑片刻后,同谢恒低头道:“师兄,我今夜还是去观雁塔看看。”
闻言,李归玉便笑起来。
洛婉清提步走向前
只是攥着的拳头始终无法松开,好像是攥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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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脑子里来来回回,总是在想洛婉清。
想每年回山门,冬雪皑皑,小姑娘抱剑站在山头,笑得温和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