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刚才没吸五石散吧?”朱雀好奇。
谢恒实话实说:“一点。”
“那影响应该不大。”朱雀点头,随后又想起来,“公子你怎么想的,用五石散去招待李归玉?那李归玉不舒服坏了?”
“刑罚不过一时之痛,五石散却要熬一辈子。”
谢恒冷静回答。
“啥?”
朱雀听着这个答案,听不明白,追问:“不就个五石散吗,怎么就要熬一辈子了?”
“他心思太重,觉得世间如鼎,只是活着煎熬,”谢恒耐心解释,“这种东西他用过,日后戒不了。所以比起刑罚,他更怕用五石散。”
“公子怎么知道?”朱雀茫然。
谢恒噤声,没有回答。
青崖扯了扯朱雀衣袖,朱雀赶紧转移话题,干笑道:“还是公子聪明。”
谢恒一路不言,三人走到山下,谢恒抬手止住他们:“回去吧。”
两人躬身送走谢恒,谢恒提步上山。
山风清冽,他白衫黑氅,墨发半挽,手上伤口滴血未止。
朱雀和青崖目送着他的背影,朱雀小声疑惑道:“公子刚才怎么不回我话?”
“因为公子也怕。”
青崖开口,朱雀一愣。
青崖注视着谢恒的背影,轻声一叹。
世间未鼎,烹的又何止李归玉一人?
他知李归玉怕五石散,不过是因为,他谢恒也怕。
青崖摇摇头,转身领着满脸茫然的朱雀离开。
谢恒没听着青崖在身后的议论。
他垂眸踩着青石台阶,一步一步往上。
或许是五石散的影响,往常被他压下去的情绪像是被风吹过的湖面,一下一下翻腾起来。
他脑海里反复回荡李归玉的话。
“崔清平,叛国,降了!”
一瞬间,他仿佛是回到了五年前那个雨夜,十八岁的他一路拦下无数杀手,终于在竹林接到跋涉千里而来的人。
他提着染血的断剑,死死拉住那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沙哑出声:“舅舅,别去,你会死的。”
然而中年人却叹息出声,从容又坚定往前走去。
他的衣角一寸一寸从谢恒手中抽走,声音平静:“我之道,我以命践。”
“只是可惜,”中年人背对着谢恒,脚步微顿,“阿恒,没能等到你的加冠礼,我本已经想好你的字,怕也是用不上了。”
那夜细雨下了一夜,他茫然站在竹林,才知道,再锋利的剑,也拦不住人心。
他突然不知何来,不知何去,最终静静坐在竹屋,听着夜雨。
直到那个小姑娘仓皇而来,才将他从那一片近乎绝望的茫然中唤出。
小姑娘年纪不大,被贼匪所劫,他坐在屏风后,随手杀了那个歹人。
那歹人倒地,小姑娘也吓得瑟瑟发抖。
他不让她回头,两人背靠背坐着。
他察觉她似是想哭,冷淡询问:“怕么?”
小姑娘一顿,随后牙齿打颤,轻声道:“不……不怕。”
“我杀人,你不怕?”
他不是多话的人,可他太怕自己在安静中想太多事。
小姑娘明明怕得语音里都带了哭腔,却还是道:“你没错。”
谢恒一顿,小姑娘咬牙:“我……我爹说了,人无根不立,世无杀不善,他是坏人,你若不杀他,死的就是我。”
谢恒愣住。
人无根不立,世无杀不善。
他默念这句话,恍若光破长夜。
他靠着屏风,闭上眼睛。
许久后,他见外面姑娘似还是害怕,想了想,放下手中断剑,抬手取了落在屋中的一张竹叶,低头给她折了一只蚂蚱。
这只蚂蚱是他舅舅在小时候教他的,说是独门绝技,哄孩子百发百中,他小时候就喜欢。
他一面折,一面想到那人注定的结局,忍不住落下眼泪。
他自明事理,便再未哭过,独这一次。
也唯此一次。
他安静折完手中蚂蚱,感觉自己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他做了决定,知道了自己的路。
若这世上,无人持刀,那就由他谢恒来。
他之道,他以命践。
“这个蚂蚱送你,”他将蚂蚱递出去,抬头看向夜雨,决定守她一夜,淡道,“睡一觉吧,不会有事的。”
小姑娘一愣,片刻后,她怯怯接过蚂蚱,这一次,她似乎终于不怕了。
她拿着蚂蚱,迟疑了许久,轻声开口:“谢谢。”
他没有应声,姑娘抿唇,犹豫着道:“哥哥,我闻见你屏风后有血腥味,你是不是受了伤?”
“与你无关,睡吧。”
“我……我娘是大夫,我也学过医,你若不嫌弃,我帮你看看吧?”
“不必。”
“您救我,我无以报答。”
“已经报过。”
这话让姑娘一愣,她察觉对方不愿透露身份,不敢再问。
但长夜漫漫,她还是害怕,犹豫许久,她轻声道:“哥哥,要不我和你聊聊吧?”
他沉默,片刻后,他道:“你说。”
小姑娘话不少,毫无戒心。
软软的语调,说了许多。
她说她父母,她哥哥,说自己学医,说自己笨。
说自己想像她娘一样,救很多人,成为一位有名望的大夫。
说她养了一只兔子,病了两年,她每天都在给兔子喂药,想把它医好。
说她在学院里被人欺负,她哥哥为她出头,把人家抓过来给她打,她却下不去手……
他静静听着她的话,在屏风后描绘出这姑娘大概的性情模样。
等到清晨,夜雨止住。
他轻声道:“你走吧。”
姑娘站起来,迟疑许久,终于开口:“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不必问,不会再见。”
他平静道:“走吧。”
姑娘一愣,似是有些失落,但想了想,还是担心开口:“那哥哥打算去哪里?你受了伤,要不随我一道,我找到我爹娘,送您去您要去的地方。”
“我的路我自己会走,不必相送。”
“这……”姑娘迟疑着,还想劝说,“路不好走,还是我陪你吧?”
听到这话,他垂眸看向手中染血断剑,轻声一笑。
“沧澜大道,我自独行。”
他背对着她,声音温和:“姑娘,你家人还在等你,回去吧。”
去当一个好大夫。
去过你安安稳稳的生活。
道不同,可各自为谋。
世无杀不善,那他谢恒为刃,守此世间。
愿那位姑娘,这世上所有善良,有一隅相庇。
最后一阶青石台阶踏完,谢恒抬眸。
就见庭院树下立着一个女子,她穿着监察司使的黑衣劲装,腰悬白玉珠佩,长发高束,神色清明。
周身落孤月清辉,似如清刃盈光,让人挪不开目光。
谢恒止住步子,洛婉清一愣。
她没想到谢恒会在这时候来,慌忙行礼:“见过公子。”
谢恒没出声,他看着单膝跪地的女子,一瞬间,五年前那个声音和她如监察司的声音一起交叠在面前这个女子身上。
“哥哥,我叫洛婉清。”
“卑职,柳惜娘。”
谢恒心上猛地一颤,他静静凝视着她,好久,才道:“你不应在这里。”
她不应在这里。
她该在扬州,在那江南阳光明艳的午后,坐在医馆之中,温柔写下一个又一个救人的药方。
而不是毁了容,受尽磋磨,塑骨换脸,一路爬到监察司,成为一把杀人刀。
洛婉清一愣,当是谢恒指责她不该出现在庭院,忙道:“卑职夜中烦闷,故而出门外游,冲撞公子,望公子恕罪。”
谢恒没有说话,他看着这个人,只觉有一种沉闷缓慢的疼,弥漫在心间。
他忍不住走上前,抬手扶起她。
洛婉清茫然看着面前人,他看着她的脸,仿佛是看过她每一道伤痕。
谢恒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落在她被钟灵枢改过的眼睛上。
洛婉清动作僵住,她感觉谢恒似乎有很多话想说,然而最终,他却只道:“对不起。”
洛婉清疑惑抬头,就闻见谢恒呼吸之间五石散的味道。
她猜测着谢恒或许是受了五石散影响,有了幻觉,不由得小心翼翼开口:“公子,我是柳惜娘。”
谢恒动作一颤。
他看着她,哑声开口:“我知道。”
她是谁。
他比谁都清楚知道。
他的柳惜娘,从何处来,如何来,他比谁,都清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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