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张九然……
洛婉清看着纸页,落下眼泪。
这封信她不能留,她颤抖着将信放进装着匕首的盒子,抱着盒子和那一坛酒,踉跄着站起身来,走进灯火通明的大殿,将信点燃。
火焰燃烧间门,她看见大殿外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似乎是个女子,衣衫褴褛,满身泥泞。
洛婉清一愣,随后急急赶去,那女子周身骨头都已经断了,软软瘫在地上,她慌忙扒开女子遮掩着脸的头发,露出一张满是狰狞的脸。
洛婉清呆呆愣在原地,她看着那张脸,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守寺院的和尚从大殿走出来,他疑惑看着洛婉清:“姑娘识得这位?”
洛婉清说不出话,她抱着张九然,眼泪扑簌而落,不断点头。
和尚松了口气,只道:“这位施主来这里好几天了,来时她同我们说,她在这里等人,等死了让我们把她抬走就好。我们不敢妄动她,每日就给她吃些药,看来姑娘就是她等的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多……多谢。”
洛婉清慢慢回神,她终于发出声音。
随后她便意识到,她不能在现在把张九然带回监察司,她刚考入监察司,不清不楚带张九然回去,对于她们都很危险。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同和尚道谢后,问了最近的医馆,便将张九然抱起来,带着她赶到医馆。
医馆大夫还在问诊,洛婉清抱着人进去,急道:“大夫,我将马抵在这里,这位姑娘劳烦你先照顾,明日我就来赎。”
“姑……”大夫正想说话,洛婉清带血的刀尖就插在桌上,她平静看着大夫,只问,“可否?”
大夫不敢说话,洛婉清看了一眼被她放在床上的张九然,抿了抿唇,随后又报了一串药材,同大夫道:“这些药先给她用下,明日我再来看。我不是坏人,你别担心。若有什么事,你到监察司,”洛婉清拔刀走出大门,“找柳惜娘。”
说着,她提着刀,往监察司走了回去。
冷风在她脸上,她平静走东都宽阔的街道上。
三月正是桃花初始的季节,她闻着风中花香,一步一步走回监察司,扣响监察司的大门。
她每一次抠门,都抠在自己心上。
之前她一直想,她要来到监察司,她要报仇,她要用权力,她要保护所有人。
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生死不悔。
然而在这一夜,当她抱着那个早已丧失一切感觉的张九然,当她接受着那个女子的祝福和馈赠,她却突然意识到。
她要来到监察司,不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权力。
她是想要过好这一生。
她要报仇,她要求一份公道,以平息她的憎怨,然后好好地、圆满地、走过这一生。
她一声一声,扣响她的命运之门。
很快,大门便打开来,领人来到门边的是朱雀,洛婉清认真看着他,行礼道:“见过朱雀使,我回来了。”
朱雀似乎被人叮嘱过什么,看见她明显哭过、但异常平静的面孔,朱雀没敢多问,甚至还带了几分小心翼翼道:“跟我去拜见司主吧?”
洛婉清没有说话,她点点头,跟在朱雀身后。
她走过九曲回廊,一直走到监察司最深处,步入一个小院后,就见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庭院正上方长廊上,一个青年穿着素白单衫,正端坐原地,面前案牍上堆满卷宗,周边亦是卷宗。他一面执着朱笔审批着卷宗,一面之前主持监察司考核的玄山正站在他旁边禀报什么。
他生得极好,长眉入鬓,凤目薄唇,肤色近乎苍白薄纸,映照得唇色、发色都极为浓烈。明明看上去是极为艳丽的长相,周身气质却十分冷淡,他听人说话时,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样疏远于人世的气质,便显得原本浓烈的五官寡淡了下去,带着道家独有的出世禁欲之感,让人想起高山积雪,白鹤乘云。
洛婉清过去见过无数模样生得极好的公子,却没有一位——哪怕是江少言——能比得上面前这人。
但谁能想,这样姿容无双的清俊公子,握着的是监察司这样天下最利的刀。
洛婉清不敢多看,垂下眼眸。
朱雀朝着洛婉清挥了挥手,洛婉清洛婉清走上前去,单膝在地上。
朱雀站在一旁,恭敬道:“司主,此次只有一位司使通过考核。”
听到这话,高处青年垂眸看她。
他没有问她去哪里,亦没有问她做了什么,只是平静看了她许久,让人从上方递出一方令牌,冷淡开口:“入了我监察司的门,你就是我谢恒的人,且报上名来。”
洛婉清正要出声,有人突然从外面急急赶了进来,高声道:“司主,不好了!”
这声音太高,惊得给她递令牌的侍从手上一抖。
令牌落到地上,洛婉清便听见传消息的人跪在地上,急道:“岭南道传来的消息,洛氏流放路上遇到山崩,满门丧命!”
这话出来,冷意从上方瞬间门压下来,全场鸦雀无声。
洛婉清单膝跪在地面,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抓紧地上的令牌。
三月春风夹着桃花吹拂而过,她扬起一双清亮如刀刃的眼,看向高处明显带了怒意的青年,在一片寂静中,平静出声:“卑职,柳惜娘。”
洛婉清进入监察司时,三皇子府邸后院,李归玉正坐在长廊上刻着木雕。
三个月前,他刚回东都,便封王开府,圣上疼惜他漂泊在外,赐他无数金银珠宝,但他都收了起来。
他的王府很简单,庭院里都是自然生长的普通植物,他好像还在民间门那样,穿着一身素衣,坐在长廊上,低头刻着一只小狐狸,狐狸圆头圆脑,栩栩如生,看上去极为可爱。
这是他在民间门这几年学会的技艺之一。
他学过很多东西,比如编织会动的蚂蚱,比如给一个姑娘盘发髻,比如画眉,比如做饭,甚至于绣花、猜谜,踢毽子……
讨好一个姑娘的事情,他学了很多。
而如今能一个人安静做的事情不多,他闲来无事,总会刻上一些小东西。
“殿下。”从岭南道千里迢迢归来的侍卫被引进来,跪在地上行礼。
李归玉给狐狸刻着耳朵,轻声道:“你不在岭南护着她,你回来做什么?”
“殿下,”侍卫迟疑着,“流放半路山崩,小姐……去了。”
这话出来,刻刀猛地划过手指,鲜血落到木雕上,青年顿住。
他感觉有些疼,但不知道是哪里疼。
其实他做过无数次准备,他觉得她死了也是极好的。
人世间门太多痛苦,留着也是受难。
她若死了,到干干净净,可以一直留在他身边了。
但她选择活着。
她选那把匕首的时候,甚至于拥抱着捅他的时候,其实他有那么一瞬欣喜。
于是他也接受了,她活着也很好。
哪怕再不相见,她在另外一个地方,一个人,好好活着。
她在岭南,可以继续行医,可以吃她喜欢吃的荔枝,可以继续每天贪睡,再去吃她喜欢吃的糕点。
她还是可以高高兴兴,快快活活的留在这世间门。
等他死了,他再让人给她一杯鸩酒,他们就可以一同在黄泉重逢。
甚好。
他想通了,接受了,做好所有她活着的准备了,可她死了?
李归玉有些想笑,又觉得嘴角莫名沉重,他笑不出来,低头抹了一把狐狸脸上的血,平静询问:“怎么确认的?”
“这是小姐的遗物。”
侍卫拿出一个染血的荷包。
李归玉回眸,落在那荷包上。
他一瞬就想起来,她不善刺绣,她年少时候,姚泽兰给她布置的女红作业,都是他为她绣的。
然而在她入狱前,她每天都偷偷摸摸在绣什么。
那时候他没在意,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那个画面就变得异常的清晰。
甚至清晰到她被针扎了手指,有些吃痛“嘶”了一声,然后抬头看见站在窗口的他时,赶紧将东西收在身后,紧张看着他的神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心尖仿佛是被那根针扎了一下,随后就是许多针,密密麻麻扎在柔软的心脏上,疼得他皱起眉头。
他伸出手,将荷包拿过来,荷包上是一对像鸭子一样的鸳鸯,角落里写着小小的“少言”一字。
这两个字像锐利的刀,一刀一刀剜在他的心口。
他疼得有些烦躁了,便低下头来,将荷包认真系到自己腰间门,站起身道:“杀了吧。”
听到这话,地上侍卫露出惊恐之色,一把抓住李归玉衣角,急道:“殿下!属下该死,求殿下饶属下一命!属下日后努力办事,属下……”
“你都说你该死了,”李归玉站在长廊,平淡道,“为什么还要活呢?”
说着,李归玉回头,认真看着侍卫:“我让你好好看着她,我要她活,你却让她死了?”
“是山崩……”
“那你为什么活着呢?”李归玉盯着他,提了声,“你既然阻止不了山崩,她都死了,你活着做什么?!”
侍卫一愣,那一刻,他不知道李归玉到底说的是谁。
李归玉拉过自己衣角,握着刻刀,转身往房间门走。
刻刀刻入他的手心,血流了一路,他却没有察觉。
他只觉得疼,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近乎窒息。
他不知道怎么了,不明白发生什么,许久,他终于说出一句让自己稍微平静的话:“将王妃的牌位放在我房里。”
这话出口,他终于觉得舒服了些,他突然又想起来,阻止道:“不,不用你准备,我自己来刻。”
“殿下?!”
跟在李归玉身后的管家震惊抬眼,随后忙道,“殿下,若让人看见牌位……”
“那就把看到的人都杀了。”
李归玉平静出声,回头看向管家。管家愣愣看着面前人冷静得让人害怕的眼睛,听他一字一句道:“小姐说了,她要日夜看见我,以免黄泉太冷,她找不到我的来处。不让她日日看着我,她找不到我怎么办?她死了,”李归玉歪了歪头,轻声道,“该回到我身边了。”
管家说不出话,他看着李归玉转身走进和扬州那位洛家小姐闺房摆设一模一样的房间门,听他冷静命令:“把她的尸体找回来,她活着是我的人,死后入我的坟。哪怕只剩一根头发,都给我带回来。”
“我的小姐,”李归玉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等待小姐梳妆的侍卫,撩起衣摆,跪坐在外间门桌前,一瞬间门,他低眉垂眸,气息尽敛,像是再温和不过的一位江南青年,轻声道,“总是得回到少言身边的。”:,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