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
魏骁笑得淡然:“既已同在一条船上,又何来威胁之理?只是情势紧急,不由拖延——须知,这百年难遇的寒冬,于我们而言,战事难捱;”他盯着手上那紫红肿胀的冻疮,摊手,又握拳,许久,方才抬起头来,“于大汗,于大汗的子民而言,寒冬冷月,原野荒芜,未尝不难捱。再拖下去,于你我皆无益。”
两方结盟,明面上看,是他辽西一味送来金银求和。
然而辽西作为商贸要道,税利之便、得天独厚,这也是为什么赵家一十年来始终对辽西寸步不让,一个辽西土皇帝,甚至远比上京真正的魏帝过得潇洒自在。与他们相比,草原物资之匮乏,这一路上,他早已心有成算:
都说突厥人天性嗜杀,喜劫掠,可,或许本质上,亦不过是受制于天。
漫长而严寒的冬天,收割了草原的全部生机,再加上阿史那絜近年来势力消减,对突厥各部的掌控力日渐衰弱,几名王子、更是为争权斗得头破血流。
阿史那絜太需要一场为政权正名的战争,需要一份保全族人活命的口粮,若非如此,岂会轻易松口,将那好不容易找回的神女血脉拱手相让。
而他魏骁——比起那些贪得无厌不受掌控的突厥兵,更需要的,是一尊能让辽西民心所向、让赵氏心甘情愿马首是瞻的“镇宅符”。
他们本就是“平等交易”,互有盈亏。
所以,不远千里而来,给够阿史那絜面子的是他,如今,毫不留情挑明这一切的也是他。
阿史那絜闻言,脸上笑意蓦地敛去。
看他的眼神,亦从一开始的审度嘲弄,多了几分明晃晃的忌惮意味:
看来,魏家人里,也不是只有魏弃那般不管不顾的疯子,抑或魏治这般,胆小软弱却总得庇佑的草包。
魏骁却并不看他,只依旧淡淡道:“大汗帐中,着实温暖如春。可半月来,我兄弟一人为赶路,却是忍饥挨冻,全无怨言。难道,这还不够大汗想要的诚意。”
“难道,便是这般的诚意,仍要受大汗的千般考验,万般刁——”万般刁难。
帐中气氛,于表面平和之下暗潮涌动。
魏骁后话未毕,帐外,却倏然传来几声整齐划一、且声调昂扬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参见英恪大人。”
以及。
“……参见公主!”
“参见公主!公主当心脚下。”
“公主——”
本该毕恭毕敬的语气,偏偏,又多了几分刺耳的、没话找话又非要找两句话来说的殷勤。
魏治虽说对这公主“没有丝毫兴趣”,可非要说起来,与眼前这不好对付的老可汗相比,一位也许国色天香、甚至别有几分异域风情的公主,显然还是要有吸引力得多。
是以,听见声音的瞬间,这厮便毫不犹豫地循声望去:
一双眼瞪得浑圆,见那毡帘撩起。
而后,一道莫名有几分眼熟的高挑倩影钻进帐中。
“……呀。”这是那“公主”环顾四周,略有些疑惑的轻叹声。
“……啊!!”
而这是魏治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
猛地一跃而起,嘴里不受控制爆发的惨叫。
这一声出口,四下目光顿时聚焦,前脚刚走进来的突厥公主,险些又被这一声给吓得缩了回去。
魏骁顿时眉头紧蹙。
暗叹这个弟弟实在太不中用,只好也跟着侧头望去,“公主见笑,吾王……”
吾王。
两个字卡在嗓子眼,不上,亦难下。
他只怔怔看着那一身雪袍、满头乌辫,异域打扮却分明生得一张魏人脸庞,双手紧抱胸前——显是被刚才魏治那一声吓到,满脸写着茫然的少女。
魏治脸色涨红,手指颤颤巍巍、不住比划着她的脸。
似乎有许多话要说,真到要开口时,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盯着魏骁,欲言又止。
帐中一时寂静无声——
“塔娜!”
直到阿史那絜率先回神。
又一改方才在他们面前的刻薄嘴脸,满脸慈爱地冲那少女挥手,“过来,”他说,“来,到本王身边来。”
然而,被称为“塔娜”的少女却没有应声。
不仅没有应声,甚至没有走向他,相反,迟疑的目光在两个“生面孔”上停留良久。
过了好半会儿,方才似下了莫大决心般,她一步三挪地走到魏骁跟前。
视线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颇为谨慎地——将他前前后后看了三两圈。
“你便是我要嫁的人么?”最后,她问。
英恪说,要娶她、带她走的人,是辽西最有权势,银子最多,生得最俊美的男子。
看起来,这个人明明比旁边那个更像啊?
为什么他反而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
为什么?
魏骁定定望着她的脸,脸上神色难辨喜怒。
脑海中的记忆却好似轰然错乱,晃神间,似又回到许多年前——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三郎哥哥,待你回了家去,还会记得沉沉么?会给沉沉写信么?】
【三郎,你回来了,快来尝尝,这个喜饼真好吃——】
【三郎,你忘了吗?那时你答应过我,总有一日,会带我回家去。你说过,会陪我逛灯节,我们一起去永安街、买张老伯捏的糖人,吃尚庆楼的面线……】
【我明白。你娶她,自有你的道理,三郎,我不怪你。】
只是。
妾将死,愿葬于江都,然病容憔悴,恐使母忧。
请殿下开恩,以火焚妾之骨。
轻便从行,可归故土。
【……三郎呀,三郎。】
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她经年如旧的低语。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别开少女耳边飞乱的鬓发。
“正是,”他说,“……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