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明君 他想,他终于都算是,没有食言。……

沉珠 林格啾 5949 字 7个月前

因为你,还会像从前一样,无论何时,总能在最后一刻,站出来主持大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像一个命若残烛、油尽灯枯的垂死之徒,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告诉你。”

魏弃却冷冷道:“告诉了你,你便能把我治好么?”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气。

便有秾艳国色,眼瞳清冽如星,此刻,亦因死亡将近而黯淡无辉,满头枯发披散在肩,没了往日光泽。

甚至不过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素绸中衣,眼下,他那瘦得只剩一身骨架的身子,竟也似撑不起来般垮塌着。

被上、床上、地上,皆是方才挥退宫人却来不及清扫的斑斑血渍。胸口处溃烂的伤口,不断流出脓血,从中衣之下洇出血迹,向外扩散开去。

“……”魏咎被他的冷言冷语刺得一愣。

原本几乎涌上天灵的热血,顿时,在这句毫不掩饰的嘲讽中冷却,狂跳的心亦落回原处。

他松开已皱到没眼看的袖角,端端正正跪好,道:“是,儿臣无能。”

“不,”魏弃却道,“这一次……你做得很好。”

你做得很好。

魏咎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从魏弃嘴里听到类似的夸奖是什么时候。

记忆中,他似乎总是对自己吝于辞色、要求却近乎严苛——尤其是在四年前,地宫中的“尸首”被盗后,他便再没有对自己露出过笑容。

一心沉溺于杀伐征战,转头,又只会把那些麻烦的公主女眷、厌烦的世家交际、唠叨不停的学士太傅,不管不顾地推给尚且年幼的自己。

为此,他五岁时,已经拥有几十名“姬妾”;

他不得不独自面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世家,应付一大堆永远有说不完大道理的腐儒老学究们,在其中权衡利弊,纵横捭阖。可饶是如此,他也从没有从魏弃嘴里,听到哪怕一句夸奖。

魏咎眼中写满不知所措的茫然。

回过神来,几乎下意识地问:“什么?”

“来日,哪怕我不在。”魏弃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随手揩去唇边溢出的血丝,声色淡淡,:有陈缙帮你,你也不至于被那些世家的老东西们玩弄于鼓掌之间。到最后,只能做他们的提线木偶。”

魏咎:“……”

说了这么多,敢情还是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总算听明白了魏弃的言外之意,太子殿下心口如有烈火在烧。

当下双拳紧攥,赌气道:“儿臣虽年幼,到底养在父皇膝下,承蒙太傅教导,不至于辱没门楣。”

“年幼。”

魏弃的目光却只定定落在他那张尚显稚嫩的面庞上。

“可惜,的确,你到底……太过年幼。”

纵有远超常人的心智与慧根,拘于年幼弱小的身躯之中,仍难免被人轻视。

纵然了解你的人敬你畏你,那些远在千里之外、虎视眈眈的敌人,却只会将你视为轻易便可吞噬的饵食。

若是,还有更多的时间——

“……!”

他眉头忽然紧蹙。

手指连点胸口几处大穴,试图封住体内狂躁游走的气息,却仍难挡五脏血气翻涌。

一口腥涩几乎瞬间涌到喉头。

魏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只听耳边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

魏弃竟在他眼前、躬身伏在床边——以一个孱弱到难以想象的姿态,背脊佝偻着,手指紧攥床沿,喷出一口黑血。

血点溅到他腿边,瞬间染作暗红墨色。

……墨色?

魏咎脑子里“轰”的一声。

低下头去,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身体却终究比脑子更快一步,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无奈,右手已被魏弃死死拽住,丝毫动弹不得。他再挣扎,仍是无济于事。

父子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床侧。

“你中毒了,”魏咎喃喃自语,“……是毒!”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把陆太医放出来!这么久了……原来是毒。他们敢对你用毒!不,陆太医一定能解……他会有办法,我这就派人,去把陆太医放出来!”

“半个时辰前,我喝的药,就是陆德生亲手写的药方。”

“……”

“兰若!你还不明白么?”

你还不明白么。

只这一句话,魏咎突然便泪流满面。

亦是这一刻。

过往种种,皆在眼前。

他终于像个如他这般年纪的孩子,呜咽着,无可抑制地哭出声来,转身扑到父亲怀中。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是谁,他们敢对你用毒,我要杀了他们!”

“……”

“我都已经,找到她了……我马上就能找到她了,我会找到阿娘,把她带回来,不像四年前那样什么都做不了,我能找到她,你只需要养好伤就行了,我们马上,就能……马上就能一家人……”

一家人。

魏咎的双手死死攥住魏弃前襟,用力太过,以至于两只手臂都在颤抖。魏弃已然吃痛皱眉,却到底没有推开他。

任由他伏在自己伤口上,几乎崩溃地大哭着:“你不是……不会死吗?你不是……不是比谁都厉害吗?为什么躲不过,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刺客!明明……明明没有人能在你手下活命,所有人都这么说!为什么你会败给他!……为什么!”

魏弃闻言,沉默良久。

末了,却终是在耳边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一声又一声的啜泣中,平静地抛下一句:“人力有尽,”他说,“兰若,没有人,是永远不会败的。”

炼胎之法,给了他以死换“生”,如傀儡般不伤不坏的身躯。

他却强行以金针封顶,苟延残喘活在世上。

此法虽保下他一线生息,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使得他始终离“炼胎”所要炼制而得,无情无爱、不死不伤、百毒不侵的兵人,犹差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

银蛇剑上所淬蛇毒悄然侵入心脉,令他双目恢复,亦引得他体内多年未曾乱涌失控的气息卷土重来。

他的身体不再逢伤必愈,相反,溃烂开始蔓延。

陆德生穷尽一生绝学,也不过勉强止住他身体其他各处的腐烂,但心口被蛇毒所伤之处,仍然终日流血不止——

“事已至此,兰若,你应当明白我今日,为何要叫你来。”

其实,不是没有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他明白,陆德生也明白,最后的结局,无外乎是赌在他头顶的那枚金针上。

当年陶朔操控他的玉笛已毁,他此刻若能下定决心拔去金针,充其量是失去心智,却不至于为人所用、沦为傀儡,至少,能止住这所有的痛苦。

只是——还不是时候。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有属于你的路,而我,也还有一件事要办。”

魏咎怔怔抬起头来。

泪珠仍挂在眼睫上,欲落未落。

而魏弃有些生疏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两父子就在这样沉默而平静的气氛中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许久。

魏咎终于抽了抽鼻子,一抹眼泪,从他身上爬了下来,问:“什么事。”

“发兵辽西,征突厥,”魏弃说,“我要去把人带回来。”

他没有说那个“人”是谁,可魏咎仍是一瞬便会过意来。迟疑片刻,索性把自己私下派人一路追寻刺客踪迹的事一一道来。

“……可她在北疆,不在突厥。”

说到最后,少年辞色已几乎急切:“四平县!那个地方,我记得。瘟疫之乱死伤无数,换了几任县令,后来东征扶桑,朝廷事务繁多,一直疏于管理,那里是最有可能……”

“不,不管她现在在哪里。”

魏弃却道:“她终究会在突厥。”

如果手执银蛇剑的刺客,就是突厥可汗阿史那絜跟前的红人,那个神出鬼没的军师英恪。

那么他要掠走谢沉沉的目的,也无外乎,就是为了利用她那掩藏多年的身份:

阿史那珠的女儿,神女血脉的延续。

唯有在突厥,才能发挥她最大的“作用”。

“若我说,你伤重至此,不宜长途跋涉,让我代你去,你会答应吗?”

“不会。”

“如果我让你……不要去,你会答应吗。”

“不会。”

魏咎忽道:“那我也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留在上京。”

“为什么!”

“……”

为什么?

魏弃的目光落在他仍然盈泪的眼眶,通红的鼻尖,总是端出老成模样却始终还是稚嫩的脸庞。

若然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不生在皇家,也许,他仍然是被家族引以为傲的天之骄子,哪怕出身寒门,亦能光耀门楣,平步青云。但无论是哪一种,至少……他都能有,只做一个孩子、拥有天真不知世事童年的权利。

可惜,魏弃的儿子,并不拥有这样的人生。

别无选择,终究如此。

“因为,我若败,”魏弃说,“必要时,你当昭告天下,昏君无道,罪在杀伐。我的死,将会是四海太平的开始,而你,会是一位远胜于前朝、远胜于我,继往开来的贤君。你的妻子,她们背后的世家王族,都会是你未来的助力,他们需要与你的这份姻亲巩固联盟,不会坐视你的困境于不顾,到那时,你将踩着我的尸体,往上走。魏咎,这就是你的路。这条路上,我是你的父亲,更是你的垫脚石,铺路砖,登天梯……帝位,本不该属于我,我也注定无法成为一位明君。可你不一样。”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关在朝华宫的十一年,究竟错过了什么,改变了什么,那些荒芜空寂的岁月,早已将他作为人的心性磨损殆尽。

所以,他既不如魏峥勤勉政事、爱民如子,同时迷醉于权力不可自拔,甚至,不如满口仁义道德、自诩仁君的魏晟——起码,魏晟尚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所以,能喜人之喜,痛人之痛。

而这些所有,在他知道自己命运本来面目的那一天。

在魏峥选择牺牲他而换取一件纵横四海的杀器时,在他也同样选择接受命运、抛弃自己十七年来所学所信,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的那一日,就已经被……人为地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