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皇城。
东宫,撷芳殿。
自天子遇刺,病重卧床以来,已有月余。
太子魏咎受命监国,由左右丞相协理政务,这位过于年轻、乃至幼弱的太子殿下,至此,终得以再无掩饰地向世人昭示他早慧的表象之下,纵横斡旋于各世家之间而片叶不沾的本事。
短短数十日,东宫门槛几被踏平,每日登门求见的“贵客”,多如过江之鲫。
“太子殿下,曹右丞在外求见,特命老奴递上拜帖——”
“不见。”
“……”似乎未料到自家主子回答这般干脆。
跪在下首、一身管事打扮的老翁顿时满脸为难地抬起头来,迟疑道:“殿下,可右丞大人,现已在东风厅候了两个时辰……”
连着几天,都是天光未亮便已登门,却次次都被故意晾在外头干等。
那曹右丞毕竟年事已高,又乃两朝元老、门生无数,消息若传出去,外头的人该怎么看?
“既然他喜欢等,十个时辰也等得。等累了,自然也就明白我的意思。如今想是还没死心。”
少年手中朱笔不停。
转眼间,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奏本,一个“善”字写罢,随手搁到一旁,复又淡淡道:“东宫中,尚不缺这点待客的茶水罢?”
“这……”
殿下自幼脾性温和,待下人尚且和颜悦色,却不知为何,对这权倾朝野的右丞大人颇有微词。
老管事心中不住摇头,却也知话已至此,便是再无转圜余地,遂无奈低头应是,恭敬退到殿外。
却不知,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一身黑衣的高瘦青年便又翻窗而入,在魏咎跟前原样跪下。
“事情进展如何?”
魏咎听见动静,依旧头也没抬——仿佛早知他在外间等候。话中情绪却显然多了几分波澜。
“回禀殿下,”顾不离垂首道,“那贼人极为狡猾,逃出上京后,不仅一路以山险掩护,日夜兼程,更多次凭借接应、伪造通关文书。我等虽好不容易寻到线索,与他几度交手,十日前,他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又在北疆一带彻底销声匿迹,卑职已命人兵分五路,沿塞南五镇向北搜寻……”
“北疆?”
“是。”
魏咎沉凝片刻,忽搁下手中朱笔,从身后画缸中抽出一支卷轴。
解开封绳,内里徐徐展开,那画上所绘,赫然正是一份北疆舆图。
“听说北疆,去年闹了一场不小的瘟疫,”手指拂过画上各处,不时停顿,他话音温吞,“燕人死伤惨重,难民蜂拥所到之处,瘟疫散播之迅捷,更是十户仅存一,民不聊生。这里头,受灾最重的……”
他手指圈住一处。
思索片刻,又缓缓移向与之接壤的大魏国土,手指游移间,若有所思。
“这个地方,我记得——”
却还没等他最后决断。
门外,忽传来老管事去而复返的叩门声。
“殿下!”老管事急声道,“宫中来人,陛下召您入宫议事,还请您即刻动身,张、黄二位公公已在殿外等候。”
魏咎闻言,神情瞬变。
看向仍跪在跟前一动不动的顾不离,少年唇角微抿,末了,却忽摸过一旁朱笔,毫不犹豫圈起舆图上、名为“四平县”的地标,随即将画轴一卷,丢进顾不离怀里。
“去查,”他说,“越是混乱无据之地,越能藏污纳垢,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人给我带回来。”
......
与此同时,四平县。
鼻青脸肿的石家兄弟、与满脸萧瑟的陈家老伯,人在前带路,一列整齐肃杀的黑甲兵穿行于青石巷道之间,家家闭户,门可罗雀。
独有年幼顽童胆大推窗、探头出来看外间情状,只不过,还没观望清切,便被家中大人拽回屋里、一通毒打,鬼哭狼嚎声响彻天际。
可这哭声,依旧没能稀释空气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老东西,停下!”
黑甲兵头领环顾四周,忽的眉头紧蹙,厉声斥道:“你这是要带我们绕去哪里?!这路,一炷香前便已走过,真当我们是瞎子不成!”
话落,手中刀背毫不留情拍向陈伯后背。
老人本就体弱,又哪里受得这般“撒气”,登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之上,伏地不起。
“官爷,官爷!”
一旁的石家兄弟唯恐遭殃,当即也跟着纳头便跪,口中迭声道:“我们确实见过画上女子,可、可我兄弟二人早先在山上藏匿数月,对她的来历去向一无所知啊!官爷明鉴!这女子定是藏在县上,几个时辰前还在……不若,不若把县上的老弱妇孺,胆小的那些,统统抓来审问一番——”
话未说完。
“住嘴!”那黑甲兵头领却想也不想地打断两人,提刀怒目而视,“什么山贼土匪做派,我等不屑为之!”
“好一个山贼土匪做派,不屑为之。”
“……?”
空气中,隐隐传来梅花幽香。
众人只听得那笑语突兀传到耳边,举目四顾,却并未见得说话之人踪影。
黑甲兵一列四十七人,无需多言,瞬间刀兵出鞘——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那石家兄弟见状,对视一眼,却当即默契后退。
趁着黑甲兵注意分散,一前一后、飞快钻入后巷中,拔腿就跑。
“他/娘的,差点真着了道!”石家老大生性谨慎,不住回头观望。
眼见得没人追来,却终忍不住破口大骂:“为了一个娘们儿罢了,至于么!”
“可不是!”老二边给老大松绑,嘴里也没闲着,“那贱/人自个儿不当心,被抓了也活该,倒是咱们,馋个女人而已,结果摸没两下,竟险些为她丢了命!”
“说什么救了全县的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又没叫她救了!”
“就是、就是!”
“依我看,还是不该猴急,”石家老大道,“咱下回可得记住,这女人绑了,得先给砸晕了拖到河边去,那地方够偏,叫再大声也没人听见,方便办事——”
“……”
“老二?”
“……”
“你小子,怎么——”
怎么突然不吭声了?
石家老大忿忿地回过头去,没有看见自家唯唯诺诺的小弟。
却见一道不知何时出现、潋滟夺目的红影映入眼帘。
“这是你弟弟?”红衣人漫不经心斜倚墙边,话音温吞,“你爹娘是怎么教的?还是你这个做兄长的……没有教好?”
“我家妹妹的确性子好,受了欺负也不爱抱怨。偏偏我这人,是生来,便脾气不大好的。”
手中拎着一只血淋淋的人头——石家老二惊恐的双眼尚未合上。
他与石家老大说话的语气,却似闲话家常般稀松平常。
“你……你!!”
石家老大吓得险些厥过去,只觉浑身发冷,目呲欲裂。
自知打不过他,当下转身便跑。
可,还没来得及跑出两步,颈边却冷不丁一凉。
他垂下头去,连惨叫声亦未发出,下一秒,已然身首分离。
无头尸首,直挺挺跪倒在地。
......
“各位,可是来找我的?”
红衣又染血,十指不沾尘。
谢缨手中银蛇长剑出鞘,房顶上,悠然无骨般斜靠着垂脊。
望向下头密密麻麻的脑袋,剑尖一翘一顿,他老神在在地数:“一、二……四十,四十一。你们就这些人,也敢来与我一会。怎么,养你们吃闲饭的人,如今捉襟见肘,养不活这多出来的几张嘴了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循声抬头。
看清来者何人,早先气焰嚣张的黑甲兵首领,此刻却只背过手去,手指极快地打了数个手势。
随即,毫不犹豫、拔刀相向——
“众人皆在!列阵!”
谢缨淡笑一声,飞身跃下屋顶。
一剑将跪倒在地的老翁挑起、丢入后巷,他迎上飞扑上前的甲兵。
双方却并非有来有往,相反,到最后,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奇怪的是,转瞬折损二十余人,那头领依旧不慌不忙,且战且退。直退入一处前宽后窄的巷道之中。巷道前后出口,忽的多出六名全副武装、佩金蚕指套的兵士。
谢缨目光掠过那指套,眉头微蹙、忽觉不对。
脚尖轻点,旋身疾退。
却仍是慢了一步。
抬起头去,眼底,唯有一张近乎遮天蔽日的金网兜面而来。
魏咎匆匆踏入承明殿中。
入目所见,是一如既往的“满目疮痍”。
一盆接一盆的清水端入殿中,又一盆接一盆的污水血水被端出。
他虽早预料到,此番病情耽搁甚久、情况想必严重,来时亦做了十足准备,但等真见到病榻之上、犹如被抽干生气,咳血不止的魏弃时,心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与惶恐,仍是将他整个人慑在原地,一时动弹不得。
失神良久,方才反应过来、四下跪倒一片的宫人是在向自己行礼。
而他站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簇拥之中。
鼻尖血气之浓烈,激得喉口发涩,以至于,费劲努力半晌,竟都没挤出半个字来。
最后,反倒是满脸病容的魏弃半撑起身,沉声道:“……都下去。”
偌大寝殿,宫人鱼贯而出。
不多时,殿中便只剩父子二人。
魏咎站在原地迟疑良久,末了,终是走上前去,在床边跪下。
“为何之前不许我来。”他说。
用的不是“儿臣”,而是“我”。
魏璟尚且能在宫中自由出入,他身为太子,却在魏弃受伤的第一时间,被一道圣旨关在宫外,非令不得入。若非如此,他不至于到今日才亲眼得见,那刺客留下的伤势,竟已到这般地步。
“你不是,不会死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手指紧攥袖角,直揪得满是皱痕,却仍止不住那从喉口带来的抖簌,“你受了伤,明明每次都能很快痊愈,为什么,这一次……都这么久了……我以为你叫我来,是因为……”
因为你已经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