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所谓的圆满,又因你而尽数摧毁。
而那些心甘情愿为你付出的人,直至临死前,仍恳求他的骨血,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死,也要护你周全——
凭什么?
【阿兄,沉沉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与虚无为敌,又无数次死于虚无“剑”下,没有胜败,只有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直至愈演愈烈。
直至,终成心魔。
三年后,他终于“学成出山”,却也把自己永远留在了那座暗无天日的蛇窟里。
“我回过江都城,却看见阿娘已然改嫁,她嫁入萧家,生的第一个孩子,取名萧殷。”
萧殷,是阿殷;
谢缨,亦是阿缨。
他躲在暗处,如一只见不得天日的老鼠,看着那孩子嬉笑着扑进母亲的怀中讨赏,听着母亲一口一声“阿殷”,声色温柔。
原来,他们才是一家人。
【阿殷,到娘这儿来,给娘说说,夫子这几日都教了些什么?】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偷偷跑去捉蛐蛐了?】
【不许撒谎,从实招来,否则娘可就要生气了——】
他的妹妹,从来不是他的妹妹。
他的娘亲,如今,也成了他人的慈母。
【阿殷……】
那一刻。
他心底竟丝毫没有亲人重逢的喜悦,唯有杀意,在胸口无止境地膨胀,肆虐。
“我想杀了他。”
“阿兄……”
“不,不止,”谢缨轻声说,“我想杀的人太多了。又何止这一个。”
定风城中,她曾问过他,为何不找她,为何还活着、却舍得不与她和阿娘相认;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的不找,与不认,已是他在清醒时能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杀心既起,再难灭绝。
那之后,他又做了这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我去了天佛禅寺。”
谢缨说:“我以为,佛能渡我。”
“我恳求禅师,将我收为弟子,教诲于我,令我不再执着于凡尘俗事。可你知不知道,那位禅师,对我说了些什么?”
一桩从未被外人拼凑的往事。
一段,本不该由他知,却因那禅师听他忏悔过往、心生怜悯,而告知的真相。
【人之命数,恒有定期,国有国运,天有天意,一切本不能改,然而——】
然而。
总有一些人,相信人定胜天,也当真曾以人力,胜天半子。
改荒漠为绿洲,救贫扶难于水火,造不世之功德,万民称颂,为之立碑建庙。
没有人知道,在阿史那珠和前朝末帝祖潮生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对史书所载、从始至终不曾交心的“怨侣”,后来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但,她的确曾试图改写他的命运。
在史书遗漏的那三年,在颠沛流离的逃亡路上。
【那位女施主,带着自己的相公走遍了天下古寺。据她所说,每到一处,必生变数,天降响雷,抑或晴日骤雨。】
她为他求生,天却注定他死。
他是王朝的终结,是末路的挽歌,是不可解的报应在身,是试图力挽狂澜,却终究被海潮淹没的礁石。
她曾胜天半子,又在他身上,满盘皆输。
【但前任住持惠恩大师收留了他们。住持说,佛在上,人在前,世人行路,须向前走,而非处处向上看——只是,从那以后,也不知是巧合抑或其他,寺中香火竟当真大不如前,几乎至于门可罗雀的地步。女施主彼时身怀六甲,仍执意每日长叩佛前,只是,每逢她去,长明灯不燃,烛火必灭,久而久之,寺中僧人亦难免怨声载道。】
【直到有一日……】
【青天白日,忽飘鹅毛大雪。而后,大雨瓢泼……众人皆异。那之后,女施主便再没有出现过,隐居于寺中小院,闭门不出。
听人说,她险些小产,她家相公却不告而别,从此失了踪迹。但她好似一点也不着急气恼,也不曾托人寻找,反倒把一直跟在身边的两名奴仆遣散。】
在阿史那珠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光,她的身边,没有留下任何人。
她并非死于惊骇,抑或殉情而亡,相反,她过得平静至极,无波无澜。
以至于,无论是末帝被斩首,头颅高挂城墙被鸟雀啃食殆尽的消息,抑或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都没有让她踏出天佛禅寺后山深处、那座僻静的小院一步。
唯独在她生产的那一夜。
【乌云压顶,雨势汹汹,据说百年来,江都城从未下过那般暴雨,竟压垮了禅寺主殿屋顶,雨水……一瞬倾盆而下。】
殿中,禅经颂鸣声顿止。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举目四望,竟似满殿佛陀皆落泪。
翌日,惠恩大师坐化圆寂。
临死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托人转告于院中那位“女施主”。
“缘起即灭,缘灭则生,”谢缨说,“她终究是成功了。只是,她求来的这条命,没有给她想要的人,而是被那人心甘情愿地让给了……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祖潮生不是被赵莽找到,而是,抛下所有的庇护,自己找上了门去。
在面对必然的一死时,他是否坦然?是否真的毫无牵挂?
再没有人知道了——
唯独他的结局,却是世人皆知。
沉沉原本因药力困顿而不住挣扎着打架的眼皮,忽的一顿。
犹如被拖慢般,迟缓着睁开,她的眼里没有神采,只有无尽的茫然与疲倦。
谢缨披上外袍,起身走到窗边。
碧蓝如洗的天空,渐有乌云堆聚。
他背身对她,“还记得少时,曾来家中为你算命那位先生吗?”
【孩子,日后,你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顺心,必能百愿如意,处处皆乃意外之喜。行到山前,有刀辟道,坐到水穷,流水推舟,你的父母亲,已将这凡世中最宝贵的一切留给了你。还望你,珍重性命,长命百岁……终有一日,得窥太平。】
沉沉闭上双眼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于忽起的凉风中幽幽飘远。
“你的确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因为,你所借来的运,注定了无人可挡你前路,而我们这些人,殿下,”他说,“我们,不过是你的垫脚石,是你父母亲经营铺路留下的、理应为你舍生忘死的马前卒。我父如此,我本亦当如此。我的妹妹,亦如此。”
“可是……不甘心啊。”
天际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终究还是,不甘心,活一世,为人牛马。
这般毫无选择的人生,谁又能真的甘之如饴?
……
她的世界,终陷入一片被泪水洇透的黑暗中。
破碎的记忆里,似乎仍有父亲宽厚的肩膀,有阿娘温暖的怀抱,轻抚发梢的温柔手指。可那一切,本都不属于她。
【谢沉沉……】
连谢沉沉这个名字,都不曾属于她。
她还剩下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了。
过往的一切,都被渐次尘封,她走在没有出口没有尽头的黑色甬道中,却仍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前方——还在锲而不舍地唤着她去。
可,到底是什么呢?
【芳娘……】
芳娘——
她忽然顿住脚步,在黑暗中茫然四顾。
“开始罢。”
谢缨拉开房门,迎上门外等候多时的百里渠,与躲在他身后,端着水盆、一脸惴惴不安的十六娘。
似乎并不避忌他们听见了什么,又或听到过什么,他只兀自从百里渠手中接过那把银蛇长剑,挂到腰间,随后抬步向院外走去,“外头的人,我会拖住。”
“等等。”
百里渠却突然回头叫住他。
“换了这一回,不会再换了?”
“……不会。”
“我与十六娘,你答应我,从此便可安生度日?”
“或需再躲些时日,但,不会太久。”
谢缨说着,低下头去,轻抚着剑柄上的蛇身纹路,“突厥,辽西……终有一日,大魏亦在我手。到那时,欠你的诊金,自当补还。”
“大可不必!”
百里渠冷哼一声,猛地摆手,“十六娘,关门送客!”
话落。
一人走向屋内,一人踏向院外。
似如当年山口处默契的分道扬镳,他们本“师出同门”——
又,终究殊途。:,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