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门外站得太久,最后是那扇院门自己打开了。颜繁倚在门框上,朝她微笑,“怎么,不认得路了?”
记忆里的人突然走进了现实,颜葳蕤鼻尖一酸,连忙微微低头去掩饰。真奇怪,她离开家也不过才一年多,怎么就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
等那一阵的情绪过去,她才迈步上前,走到颜繁面前,叫她,“十一娘。”
“当着面,总不肯叫一声阿姊。”颜繁皱了皱鼻子,笑看着她,依然是那样温柔纵容的样子,“你呀。”
只是她一笑起来,不知牵动了哪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颜葳蕤连忙上前一步,扶着她的背轻轻拍抚,一边把人往院子里推,“快进去吧,别站在这风口了。”
两人进了内室,颜繁喝了一盏温水,才将那咳嗽压了下去。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抬头打量着坐在对面的颜葳蕤,微微点头道,“高了,也长大了。”又问,“外面的世界,怎么样?”
颜葳蕤克制了,不想在姐姐面前露出过分高兴的神色,但她那仿佛瞬间被点亮的眼睛,里面含着的光,还是在一瞬映照进了颜繁的眼底,“外面……很大。没有我想的那么好,但是……”
“但是你很喜欢?”颜繁接话。
颜葳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总能被姐姐一语道破心事的小女孩。
人们都说她是这一代的洛京第一才女,却少有人知道,她的姐姐颜繁不知比她出色了多少倍。
颜繁尚在母腹之中时,长姐被君氏休弃,要送回颜家,长姐自谓并无错处,无颜再见家人,遂在归家前一夜悬梁自尽。
母亲听到消息就吐了一口血,早产生下十一娘,自此便留下了这一股弱症,不能见风,不能劳累,不能受冷,更不能受热,也幸亏是生在了颜氏这样的家族,又自幼生得聪慧伶俐、美貌出众,颜宗翰才愿意如此供养她。
只是养到如今,也没见有什么起色。
颜葳蕤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姐姐也能为红巾军效力就好了。可她这病,连屋子都出不了,稍一费神就头疼,纵然才华横溢,在讲究效率,提倡凡事自己动手的红巾军,又能做什么?
不过她还是想将颜繁带去红巾军,因为那里有一位最擅长妇科的神医。
这么想着,颜葳蕤便也抛开了不好意思,将此事对颜繁说了,“可巧谈医生如今正在洛州,倒不用你长途跋涉到西州去了,机会难得,我一定会尽力把人请来的。”
“若是请不到,也就罢了。”颜繁说,“我这个病,从小到大,看的名医没有十个也有九个,开的方子也大同小异,我自己都能开了。”
“谈医生不一样。”颜葳蕤说。
颜繁微笑,“好,那就请她。”
言语间,显然并没有将此事当真。且不说那位谈医生是否当真有如此神异,纵然有,人家是红巾军的高官,她们颜氏又能拿出什么来,请动对方出手呢?
还没做到的事,颜葳蕤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成,便也不再多说,转而将手里的包袱推了过去,“这是给你的。”
颜繁不用打开,就已经嗅到了药味,不由好笑道,“难为你,千里迢迢从西州带了这些来,洛京又不是没有。”
“不止是药,你打开瞧瞧。”颜葳蕤说。
颜繁打开,发现果然不止是药,还有一幅绣得十分精致的蜀绣,看大小,应该是用来做屏风的,绣的是……颜繁愣住,再三大量手里的绣图,又抬头去看颜葳蕤,“这是地图?”
“算不上地图,顶多是一幅西州山水图。”颜葳蕤说,“这种图,在西州卖得很好呢。”
虽然老人家讲古,对西州的地形总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真正从俯瞰的角度看过整个西州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所以这种照着明月霜给的地图描出来轮廓来的山水图,一经上市,便立刻引起了抢购热潮,画的、印的、绣的,应有尽有。
颜繁不能出门,颜葳蕤便想送她这个,叫她也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果然,颜繁闻言,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收敛起情绪,笑说,“我看家里藏的那些地图,倒还不如你这个……”
“立体。”颜葳蕤补充。
“立体,这个词有趣。”颜繁思量了一阵,不由道,“可不就是如同立在眼前一般,栩栩如生?这竟还不是红巾军用的地图吗?即使如此,这样的图传出来,叫外人得了,恐怕也不好。”
颜葳蕤摇头,“这图上什么都没有,如何分辨?外人得了也没用。”
“谁说无法分辨?”颜繁手指在绣图上轻点,“我虽然没去过西州,但也能看出一二。”见颜葳蕤不信,她就指着图上的地点,将西州几座名城所在的地点一一标了出来,“我说的可是?”
“十一娘怎么分辨出来的?”颜葳蕤吃惊。这图上可是只有山水,别的一概没有的!
“有山有水有势,分辨这些有什么难的?”颜繁说,“依着山势、水势,最适宜建城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
颜葳蕤轻轻吸了一口气。
她以前只知道颜繁比自己聪明,但究竟是什么样的聪明,却没有一个确切的认知。如今自己的见识多了,才能真正明白,这样的天赋有多可怕!
也许,这样的才华是真的连老天爷都会感到妒忌,所以才故意不给她健康的身体吧?
说了这么一会儿话,颜繁的精神已经不大好了。颜葳蕤抬手在腰间摸了几次,终究没能将带的另一份礼物拿出来,只好起身告辞。
颜繁其实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却体贴地没有揭穿,也起身送她。
“十一娘别送了。”颜葳蕤按住她。
虽然十一娘是姐姐,但看起来比她矮了很多,身体也瘦弱单薄,摸上去只有一把骨头,让颜葳蕤心下又是一涩。
“对了。”临到要走,她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方才婶娘似乎想跟我说什么,又没说,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颜繁仍是那样微微地笑着,仿佛说的不是她自己的事,“是我的婚事定下了。”
“什么?!”颜葳蕤差点跳起来,“他怎么能——”
“他当然能,他是我们的父亲。”颜繁微微摇头,“十二娘,你以后……别再回来了。”
颜葳蕤觉得自己心底像是揣了一块炭火,烧得她一刻都安定不下来,但她没有忘记,这是颜繁的婚事,所以她用尽全力,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
她听到自己问,“是哪一家?”
颜繁似乎是笑了一声,“这次可了不得,他为我定下的前程,可是大燕皇妃。”
“大、大燕什么?”也许是这句话说得太荒唐了,颜葳蕤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洛京颜氏的嫡女,就算要联姻,也该是在差不多的人家里找吧,怎么会、会是……
“大燕皇妃。”颜繁重复了一遍,还翻译了一下,“他打算把我送给云州的秦霸做妾。”
颜葳蕤只觉得脑袋里一阵一阵的轰鸣,冲得她失去理智,“我杀了他!”
“又说傻话。”
颜葳蕤终于没忍住,失声喊道,“我怎么可能让你——”
“我的身子,你是知道的,也许半路就死了也未可知。”颜繁用安慰的语气说。
颜葳蕤瞪着她。
颜繁只好又说,“十二娘,你不要再回来了。”
她没有说,颜宗翰原本想送出去的其实是“洛京第一才女”颜葳蕤,但红巾军的人他不敢动,又自忖颜繁的美貌比颜葳蕤更盛,身体虽然不好,但听说秦霸就喜欢书香世家出身的柔弱美人。
颜繁自己其实是不在意的,颜家的女儿,颜宗翰的女儿,一出生不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命运吗?她们不是早就已经清楚这一点了吗?有一个十二娘能从这里走出去,已经够了。
无数失控的情绪在颜葳蕤的身体里左冲右突,似乎随时都能冲破这具单薄的身体,彻底爆发出来。
没有人知道,看起来冷淡疏离,仿佛是一块冰的洛京第一才女,冷淡的外表只是她为自己穿上的一层伪装,因为如果不这样,她就会被心中的怒火焚烧殆尽。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颜葳蕤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会想办法的。”她说,“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大不了带着你闯出去,死也不死在这里!”
颜繁本来想叫她不要为自己涉险,但转念想到,如果十二娘真的能带着自己离开这里,那就好了。反正她现在是红巾军的人了,颜宗翰是绝对不敢去找红巾军麻烦的,不是吗?
至于可能会因此给红巾军惹来的种种议论,那也只好说一句对不起了,她毕竟是个将死之人,只好把妹妹的一辈子抵给她们了。
如果真的可以出去就好了……
死也不死在这里,十二娘真不愧是她的亲妹妹,无意间说出的这句话,其实就是支持着颜繁活到现在唯一的信念。
颜繁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在打听到宋之琳要送他的侄儿去西州,而各家都在偷偷往外送人的时候,鼓动自己的妹妹偷偷从家里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