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烬喝尽了一大坛酒,道:“汉人都说胡人杀了人来吃,都害怕胡人。你不怕吗?”
他是在问那喝酒的汉人。
那人笑道:“小兄弟这是从哪听来的?”
孙烬道:“我看到的。”
那人道:“那你有没有看到过汉人吃人?”
孙烬摇了摇头,那人接着道:“汉人吃起人来,可一点也不比胡人含糊,而且还会烹制,且还是一道大菜嘞。”
孙烬眉头微皱,问道:“你见过?”
那人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不需要见或不见。哪个在外打仗的不吃人?没有军粮,总不能饿死吧。
”
孙烬道:“怎么会没有军粮?”
那人道:“军粮都填在了大官们的肚子里,军队哪里有粮啊。”
孙烬恍然,点了点头,不再说了。
那二人见孙烬不再言语,便自顾喝起了酒,谈论起自己的话题。
孙烬心道:“原来汉人与胡人,没有丝毫差别。”
齐无名似看出了他的心思,放下酒坛,道:“汉人也是人,胡人也是人。都有好,也都有坏。也都有野心家,他们需要战争,需要杀戮,做梦都在想着如何得到天下。”
孙烬道:“嗯,但是这天下,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最好?”
齐无名反问道:“你觉得呢?”
孙烬摇了摇头,道:“夏、商、周、秦、汉、晋,天下六易其主,却都不得长久。”
齐无名道:“吴国呢?”
孙烬道:“我没有治世之才,当不起天下之主。”
齐无名道:“你觉得谁能?”
孙烬道:“不知道。”
齐无名道:“你既然当不了,也不知道谁能当,为什么还要乱这天下?百姓之苦,你能解吗?”
孙烬摇了摇头,道:“我解不了。”
齐无名道:“我也解不了。”
孙烬问道:“那怎么办?”
齐无名道:“不知道。”
二人又骑上了马,继续在城中游走。
来到城郊一座红墙黑瓦的寺庙前,孙烬隐隐约约听到了内里正有两人在说着什么。
他凝神细听,却原来是一个稚童在说:“师父,路边的小花子打我,你看我这身上,都是淤青。”
一个苍老的声音,用着晦涩的汉话说道:“他打你,你想怎样?”
孙烬心想:“徒儿受伤诉苦,可不就是想让师父帮忙出气吗?还能怎样?”
不知不觉间,他身下的骏马也放缓了脚步,身旁的齐无名提着酒坛,自顾自的喝着。
只听院内又传来稚童的声音:“师父你帮我打他。”
苍老的声音道:“为师怎能欺负小孩?”
稚童道:“那师父您传我一门厉害的武艺,我去打回来。”
师父道:“你且说说为何会被他打?”
稚童道:“他…他在杀狗,准备吃肉。”
师父道:“那你是在给无辜的小狗报仇了。”
稚童“嗯”了一声。
师父问道:“小狗被杀了吗?”
稚童道:“小狗乘乱跑了。”
声音之中满含欢乐,似已忘记了方才被打的委屈与不忿。
师父“哦”了一声,道:“你去想想,该不该打还回去。”
稚童埋怨两声,不再说话了。
脚步声起,越走越远,孙烬摇头一笑,策马继续前行。
齐无名甩手丢了空坛,问道:“稚童该打回去吗?”
孙烬道:“他救了小狗,很是高兴,这便是结果。既然有了很好的结果,何必再添仇怨?”
齐无名“哈哈”长笑,道:“原来你也知道。”
孙烬眉头轻蹙,问道:“我知道什么?”
随即似想到什么,再道:“晋国灭了吴国,反解了天下百姓的战乱之苦,这便是结果。而我现在所做,正与那稚童一样,不看结果,而是在看心中之恨。可战争并不是仇恨。”
齐无名不言,孙烬接着道:“花子饥饿,所以杀狗来吃。稚童心善,所以保护小狗。二人因为一条狗而大打出手,稚童虽然不敌受伤,却终究救出了小狗。”
又道:“小狗是天下,是华夏沃土,是汉人家乡。花子是胡人,稚童是晋。虽然稚童也会在不高兴时杖
打小狗,却终究喂养多而鞭打少。对于小狗来说,稚童才是最好的朋友。而花子吃饱之后,便就成了稚童,他不会再去杀吃别的小狗,虽然也会鞭打,却更多的是用多余的米粮来喂养。而稚童若心怀仇恨,学了武艺来打骂已成稚童的花子,那么花子必然愤恨,怒火无处宣泄,身边却有更多的小狗。”
“这天下是否如此?夏是花子,杀狗而成稚童;商是花子,杀夏而成稚童;周是花子,杀商而成稚童…吴魏蜀都是花子,杀汉而成稚童。晋是花子,杀吴魏蜀而成稚童。而现在稚童正在成长,将来会长成壮年,会有雄壮且坚硬的臂弯,来保护天下之狗,阻挡天下群乞。我此时若反晋,岂不是自比花子?况已有胡人花子更加雄壮,在外虎视,我怎能再乱稚童成长之路?”
齐无名笑道:“你七绕八拐的说了这么多,究竟明白了没有?”
孙烬斟酌片刻,将这一段混乱的话语在心中反复揣度,终于点了点头,道:“明白了。”
齐无名问道:“明白了什么?”
孙烬道:“战争不是仇恨。”
齐无名再问:“那战争是什么?”
孙烬道:“是花子与稚童的欲望。”
齐无名道:“如何解脱这欲望?”
孙烬道:“舍米粮与花子,收入门墙,共护小狗。”
齐无名道:“天下花子何其多?”
孙烬道:“寺庙稚童也不在少数。”
二人相视一笑,齐无名固然不是名师,孙烬也非顽徒。
最难见成效的引导之法,若悟了,便是最纯、最真的道理。
孙烬不想再收复失地、光复吴国,他只想帮助稚童,打开房门,拿出米粮来分给花子吃喝;拿出书卷,来教导花子识礼。
只有如此,汉地,才可称为华夏、中国。
或许稚童会吝啬不予,或许花子会贪得无厌,这又
有什么关系呢?小狗毕竟得到了安宁与活路。
孙烬拨转马头,来到寺庙外,正见一个满身污秽的年幼花子蹲在墙角,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不远处的一条小狗,贪芒大露,作势欲扑。
孙烬自怀中掏出一锭金子,丢给了花子,问道:“以后还吃狗吗?”
花子看了看金子,又看了看小狗,摇头道:“狗肉虽好,却不能天天吃。米粮虽淡,却能活命。”
孙烬点了点头,与齐无名并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