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烬眼观六路,见众兵士将自己围住,个个斧钺矛戈在手,杀气腾腾。
他虽然不惧,却也不想多惹事端,手上内劲一吐,重剑一荡,立将执冥逼退半丈。眼看他斗志昂扬,又要冲上,忙收了重剑,摆手道:“不打了。”
执冥心知自己不敌,再打也是枉然,便也收了冲劲,深看了孙烬一眼后,转身冲人群中的中年大将跪伏见礼。
孙烬转头看去,却见那大将满面寒霜,一张脸面似刀削斧斫,棱角分明。比之文俶的刚中带温不同,另有一股杀伐征战之气。
孙烬先听是破虏之帅,心中已敬;后听是反朝之兵,厌恶又起。而今一见,不禁心神一颤,那一场被父亲插标贩卖的场景立时浮现在了眼前。
泪水盈了上了眼眶,孙烬轰然跪拜在地,颤声道:“父亲?”
那大将也是身子一颤,再细看孙烬,虽然容貌变化很大,两鬓已有微霜,但那骨子里的模样却是变不了的。
大将眼珠子一转,忽然泪水涌出,上前搀起孙烬,道:“我的好孩儿,是你吗?烬儿?是你吗?”
孙烬连连点头,道:“父亲,是我,是烬儿。”
父子相逢,一老一少相拥而泣。
执冥目光变换,眉头紧皱,心想:“少主年岁不对,孙兄弟才更像是…”
却见自家少主目光陡寒,冷哼连连,似对这个忽然到来的兄长很是不满。
众兵士协将见是自家将军的儿子,都纷纷跪拜在地,高呼庆贺的同时,更大赞孙烬武艺非凡,举世无双。
少年愈发不满,眼珠子一转,强自捺下,蓦地面露笑意,上前躬身道:“原来是兄长,可还记得弟弟吗?”
孙烬喜笑颜开,对这少年的怒气一扫而空,道:“
记得,记得,怎能不记得。兴儿,你都这么大了?哥哥离家的时候,你可还尿裤子嘞。”
少年热泪满面,尽做重逢喜态,点头道:“哥哥…兴儿想你想的好苦。”
父子三人相拥嚎啕,全无一丝统帅军将的大帅风气。
游侠儿却眉头一轩,与执冥一样,将那孙兴的神情变换尽收眼底,心想:“这小东西,不是好人。”
执冥却在想:“天册元年,乙未。而今…今年是晋元康四年,甲寅。那么…那么少主应该是…应该是十九岁了才对。”
转念又想:“孙兴才十四岁,他出生之时…不对,不对,师父说少主年幼,却精通诗词,聪慧过人,也颇喜武艺,将来定可成为一代明主,再现大帝之风。若建邺城降之时才刚出生,又怎能精通诗词?师父又怎能看出他聪慧过人?”
疑惑堆叠着疑惑,却见主帅孙复已带着自家的两个孩儿大踏步向军帐中走去。
游侠儿跟随孙烬而去,待走到执冥身边之时,低声说道:“通幽诀,你是陆家传人?”
执冥一震,抬眼处,却见她已走到了十丈开外。
是夜军中大张酒宴,孙复与孙烬、孙兴父子三人欢饮酣畅。席间更交谈前后,问长问短。在得知孙烬得怪侠江落鸿之传承、与奔雷手崔戎、云缥缈、王世弘、云麟等人交好之时,更是唏嘘半夜,自责彼时贩卖孙烬的不该。
孙烬一直都没有埋怨过父亲,谈着谈着,又想起了这连日来的遭遇,一切苦痛似都找到了倾泻口,眼泪再也忍不住,呼呼若决堤之水,狂涌狂流。
父亲是孩子身后的大山,古来皆是如此。
又经引荐,孙烬与一众将领朝面相识,敬酒闲谈片刻,问孙复道:“父亲,您为什么要起兵反抗司马家?”
孙复长叹一声,端着酒杯,斜看明月,道:“烬儿,你可曾见到百姓的苦难?”
孙烬点了点头,道:“看到了。”
孙复道:“你可曾见到朝廷的腐败?”
孙烬想了想,道:“不说别的,单是我所认识的司马机,以及那把持朝政的贾南风,绝非治世良人。”
孙复点了点头,道:“你觉得司马朝堂敌不敌的过胡人的百万虎狼之师?”
孙烬暗想:“若胡人将领都似羯人背那般,我汉人自难抵挡。”摇头道:“恐怕难敌,不过我汉民万万,若能上下一心,何惧外族?”
孙复苦笑一声,道:“上下一心?谈何容易。”
父子二人谈至深夜,孙复才略起困意,起身去了。
孙烬与游侠儿被兵卒引领到卧房之中,对游侠儿道:“你睡在这儿,我去跟执冥挤一挤。”
游侠儿微笑点头,道:“去吧。”
孙烬“嗯”了一声,告辞去了。
夜风凄冷,吹来了寒鸦的鸣声。孙烬不知执冥的所在,本拟寻来一个守夜的兵将问问,却走了小半刻,也没有寻到一个兵士的踪影。
忽见一座大帐灯火通明,孙烬知是父亲孙复的帅帐
,心道:“这么晚了,父亲还没有睡。想来是军务缠身。”
他还是想劝孙复先退胡兵,再论司马家的功果对错,当下定了定神,踏步走到帐前,准备撩开布帘入内。
忽听内里传来孙兴的声音:“父亲,那孙烬怎会没死?”
孙烬心中一突,暗道:“为何弟弟要这么说?”
心起疑惑,便向旁侧的黑暗中侧了侧身子,凝神细听帐内声响。
但听孙复道:“这个确实是为父当年心慈手软了,早知他能长成于此,当年就该亲手扼死了他。”
孙烬听得亡魂大冒,一颗心儿好似也沉寂了下去,冷汗遍体,簌簌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