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母女二人的言语听着随意,但落入孙烬的耳中,实不亚于天外雷音。
这是活下来的希望。
又有一个低沉且富有磁性的男子声音传来:“太平道?”
声音之中满含讶异,好似对这太平道并无几分好感。
孙烬唯恐这一线生机就此远去,忙道:“我不是太平道中人。”
那男子恩了一声,道:“看你的年岁应不很大,且此地位处于奈何桥正下方,莫非你是从这奈何桥上跌落下来的?”
孙烬道:“恩,正是自上面跌下的。”
那稚嫩的幼女声音惊道:“啊呀,这有多高啊,跌下来还没有摔死,可真是奇迹。”
那语音温柔慈祥的妇人说道:“不能再做耽延,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他要落下残疾。”
那男子恩了一声,踏步近前。
脚步踩踏荒草的窸窣声传入孙烬的耳中,真教他好生欢喜又好生感激。感激的是上苍遣来了这一行三人,为自己
本已消散的生机又延续了几分活力;欢喜的是自己不用死去,也就是说还可以再见到心中那心心念念着的人儿。
一张俊朗儒雅的面容映入了眸中,鬓边已有了几缕白丝,呈现的却不是老态,反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中年光景。
他身着淡蓝色长袍,头发只简单的束在后背,随着暖风飘扬,伴着衣衫翻舞猎猎。
如此样人,似书生,却无书生之酸腐;似侠士,却无侠士之刚硬。但便如此,也不会令人觉得懦弱,只仿佛这一身的气质都恰到了好处,若多来一分,便不美丽;若少那一分,又觉遗憾。
孙烬识人不少,自心底儿里将这男子的气质在心中做了个计较,发现也唯有那氐族剑客齐无名或能与之比肩。
但齐无名眉目间始终泛着一丝丝的忧愁,好似在忧愁这天下,又好似忧愁着朋友。
此人无有那种忧愁,反多一丝历经沧桑的淡薄与洒脱。
两人各有胜场,实难分出高下。
孙烬被这男子抱起,只觉这一副看着并不雄壮硬朗的胸膛竟然会这般温暖。
身外景物匆匆后退,终于退到了一间木屋前。
那男子矮身走进了屋中,就着屋内已渐腐朽的木床,将孙烬放在了上面。
略一检查他周身的伤势,那男子不禁眉头大皱,面色微变。
孙烬擅于察言观色,见他如此神情,便已猜出了大概。心下虽很悲伤,但却不显于色,只在心底不住宽慰自己:“能活下来已然是天公造化,还要失落什么?”
虽然强装洒脱,终究难以自若,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叔,我这伤势还有得救吗?”
声音淡然,好似万物俱不萦于怀中,实则内里包含了无边的悲凉与凄然。
那男子倒没想到这个年岁不大的少年竟有这般洒然胸襟,淡淡一笑,道:“无碍的。”
那稚嫩的少女声音在旁传来:“我爹爹说无碍的,那肯定是无碍的。便是有碍,我娘亲也能将你救成无碍的。”
这话语说的七拐八绕,孙烬却听得明白,心中一暖,道:“多谢贤伉俪援手相救,小子不便下床叩拜,还乞见谅。”
那妇人道:“先别说这么多,凝神静气,我要为你清洗伤口了,或许有些疼痛。”
孙烬心道:“还有什么疼痛是我坚持不下来的?”道谢三声后,忽又想到了什么,忙问道:“那个红发女孩伤的如何?你们还是先救她吧。”
良久无人回应,孙烬心底“咯噔”一声,暗道:“莫非她已…”
终于那妇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是你什么人?”
孙烬强忍住翻涌的思绪,咬牙道:“在奈何桥上方刚结识的伙伴,连她的姓名都还不知道呢。”
声音颤抖,悲伤已到了难以遏制的边缘。
那妇人长叹一声,道:“她已死去多日,便是神仙下凡,也终究无力回天了。”
孙烬哽咽着“恩”了一声,缓慢闭上了双眼,静等这夫妇二人救治自己。
他对那红发少女并无丝毫感情,若非说感情,也就是那一头红发让他想起了司马湦的红衣,那一副异域面庞,让他想起了齐无名来。
但他曾多次救过她,更抱着她一同堕下悬崖,一同几历生死。而今自己苟活于世,她却死去多时,如何能不令孙烬心中悲凉?
泪水缓慢流下,疼痛遽然而来。
清洗伤口当真很痛,只半刻之功,孙烬的身体已被汗水浸透。他想要吼叫出声,却想自己这几日来的连翻遭遇,几度生死一线都挺了过来,这区区伤痛又算得了什么?
痛着痛着,便也麻木了。终于捱到了天黑,孙烬才再次
听到那妇人的声音:“好了,腐烂的骨肉已经剔除,伤口也敷上了草药,静养些日子就没事了。”
孙烬道:“多谢恩人,只还有一件事肯求恩人帮忙。”
那妇人道:“不必总以恩人称呼,什么事情,小兄弟但说无妨。”
孙烬道:“那个红发女孩,还望你们将她埋葬,莫要…莫要被这深山豺狼分食了尸身。”
妇人道:“这个自然,你且好生休养,他事不必操心。”
孙烬又道谢三声,那妇人这才收拾了血水药渣推门去了。
不一时,木门再度被人推开,却是那中年男子手捧了一碗药汤进来。
孙烬无力起身,只得任由那男子喂食与他。只可惜唇舌麻木不仁,尝不出汤水的味道。
待得汤水喝尽,那男子放下碗勺,坐在床边,淡淡的看着窗外又飘起的雪花。
孙烬请教了这一家三口的名姓,才知这男子名叫江落鸿,乃是个游历江湖的闲散浪人。妻子名唤云飞燕,擅于岐黄之术,一路来多以救死扶伤而换取钱粮路资,来这极北之所在采取一种罕见的草药。
那幼女名叫江凌波,今年才八岁,随着父母游历天下,倒也去过不少地方。
孙烬与江落鸿闲谈了一会,言语极是恭敬。不单单是为救命之恩,还有自心中对于江湖游侠的敬重。
江落鸿却似有满腹心事,说一会话便望一会窗外飘扬翻舞的雪花。
待得夜沉,江落鸿终于问出了自己的心事:“你是怎么入得太平道的?今次参加太平道选拔的少年男女有几人?”
孙烬自是不做丝毫隐瞒,将自己如何遭遇鬼盗不准、如何被抓入狱、又如何被流放、如何被不准刁难、如何来到此地等等说了。待得说到那奈何桥上的数百少年男女之后,江落鸿蹙眉长叹了一声。
孙烬道:“江大叔知道这太平道是什么地方吗?为什么他们要抓来这许多少男少女,让他们拼斗厮杀?这什么太平道存在的目的又是什么?”
江落鸿摇头道:“你还是不要知道最好,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没有好处。”
孙烬虽然满腹疑惑,却也不便多问,恩了一声后,只听江落鸿又道:“你是齐无名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