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住皱着眉头走过去,弯下腰询问。
“没,没事儿!老夫,老夫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救命之恩,老夫不敢言谢。。还请恩公…”那老儒浑身上下分明湿得像个落汤鸡般,却兀自嘴硬,一边大声回应,一边努力想把身体站直。
才站了一半儿,他脚下忽然晃了晃,差点儿再度摔倒,“你是李生,李将军?当年投笔从戎的国子才俊李子丹?老夫乃是,不对,下官乃,不对,老夫眼下已经致仕,鄙人…”
“周县尊,竟然是您?”李彤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刚才顺手丢下的缆绳,竟然捞上了一个熟人,上元县令周士运。连忙伸出手,将此人的身体扶稳。“您老怎么有空跑普陀山来了?赶紧进仓,晚辈这就命人去给您准备姜汤!”
“不敢,不敢。你,你现在是三品将军。鄙人,草民已经致仕,可不敢在您面前以前辈自居!”周士运虽然不做官了,却依旧像做官时一样谨慎。一边弯
腰下拜,一边连声谦虚。
“您老千万别客气,咱们不算外人!”在他乡能遇到一个故人,虽然以前除了替江南喊冤那次外,没更多交往,李彤依旧觉得心中亲切。伸手托住周士运的胳膊,笑着叮嘱。“走,进去换衣服喝姜汤。周游击,你看看对面的船是不是自己人的。是的话,让他们把县尊的行李和下人,都送过来。咱们一会儿,自己送县尊回岸上!”
“使不得,使不得。周某何德何能,敢搭乘将军的座舰?!”周士运坚决不肯,连声拒绝。然而,终究没李彤力气大,只好半推半就地往船舱里头走。
刚巧对面的鸟船,属于定海卫,也归海防营的管辖之下。因此,周建良去联络之后,很快,就有人放下舢板,将周士运的行李和两个仆人,都给送了过来。
两碗姜汤落肚,又换上了干爽衣服,周士运终于不再拘束。不待李彤询问,就主动告知,自己去年岁末
已经致仕,此刻趁着清闲,正打算把年青时没时间看的名山名刹,逛上一个遍。免得哪天走不动了,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您可真放得下,居然这么早就致仕?换了别人,恐怕恨不得老死在衙门里,连鬼魂都不要离开官印半步!”刘继业口无遮拦,见周士运举手投足间,隐约带着出尘之意。忍不住笑着打趣。
“那有什么放不下的?!”周士运笑了笑,得意地摇头晃脑,“人生苦短,二十岁就可蓄须,三十岁便有人自称老夫。老夫今年都本着六十去了,何必再守着县令的位置,惹讨人嫌。趁着还没糊涂,赶紧给别人腾地方。既能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还能落个好人缘!”
“听起来,好像还有点道理!”刘继业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点头。
“你还年青,前途远大,不懂才好!”周士运不做官了,反而比做官时显得更有人味儿。笑着看了刘
继业一眼,大声补充。
说罢,又仔仔细细看了两眼他和李彤身上的袍服,非常好奇地询问,“对了,两位将军,怎么都到了海上?老夫记得,老夫记得一前还是半年前,你们不是押着俘虏进京向皇上献捷么?唉,看老夫这记性,居然想不起来是哪年了。总觉得就发生在昨天一般,却一转眼…”
“前年的事情了!”李彤笑了笑,脸上隐隐涌起了几分失落。
“这么久了?”周士运愣了楞,再度上下打量李彤,“朝廷是派你们俩来整顿海防么?也对,据说,马上对倭国,也要大开海禁了。这对倭国的海禁一开,舟山附近的海面上,肯定会有海盗闻风而至。你们两个都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理应提前派过来为大明镇守门户!”
“前辈过奖了,大明猛将如云,我们两个,当年只是借了李提督的势罢了!”李彤最不想提的,就是
整顿海防这四个字,讪笑着轻轻摇头。
“怎么可能,天下如李子丹者,除了张维善,刘永贵,老夫从未听说过第三人!”周士运皱起眉,大声夸赞。随即,又意识到李彤脸色不对,笑着点头,“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既然有缘被二位将军所救,老夫就厚着脸皮,再讨一壶酒喝。老夫这辈子,喝过上司的酒,喝过同僚的酒,就是没跟任何一位将军喝过。不知道两位将军,可否赏老夫这个薄面?!”
“前辈愿意留下了喝酒,李某求之不得!”难得有个熟人坐在一起说说话,李彤立刻欣然答应。
既然是出来游玩儿,座舰上好酒好菜,自然提前预备得整整齐齐。一声命令下去,很快,热气腾腾的菜肴和美酒就端上了桌。宾主分头落座,一边追忆南京的风光,一边欣赏眼前海色,不知不觉间,就都已经熏熏然。
“老夫痴长你们两个几岁,今天就托一回大。”周士运喝得口齿都不利索了,却依旧舍不得放下酒盏
。一边示意随从给自己倒满,一边笑呵呵地向李彤和刘继业说道。“老夫当初进士及第,也比你们现在大不了多少。老夫也曾经想着,做一个张太岳那样帝王师,再不济,也能做个王阳明第二。却不料,干了一辈子,直到致仕,居然还是一个县令!”
“前辈怀才不遇,着实可惜!”李彤听得心有戚戚,举起酒杯,向周士运发出邀请,“来,喝酒,一醉解千愁!”
“就怕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周士运彻底喝高了,丝毫不体谅此间主人的心情,连连摇头。“两位,且听老夫一言。老夫当年,也是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没必要心急。只要哪天朝廷振作起来,自然有老夫出头之日。呵呵,老夫没想到,转眼之间,老夫就真的成了老夫!”
“多谢前辈点拨。”能听出对方,是在借机劝自己振作,李彤笑着向周士运致意。“奈何四海升平,宝剑空利…“
”四海何曾升平过?”周士运忽然收起笑容,以手拍案,“两位,老夫不知道你们为何如此,却知道你们不该如此。朝廷再操蛋,凭着张太岳积攒的家底儿,只好也能继续折腾个四五十年。可是,二位,朝廷有资格操蛋,你们却没有操蛋的本钱。朝庭操蛋之后还有机会重新振作,你们二位,等朝廷不再操蛋了,可就也像老夫一样,白发满头,对什么都有心无力!你们今天救了老夫的命,老夫得对得起你们救命之恩。听老夫一句话,莫让时势的悲哀,成了你们自己的悲哀。你们这辈子,真的没有多少岁月可供蹉跎!”
说罢,举起酒杯,将里边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栽倒在面前的矮几上,大醉酩酊。
第四卷《小重山》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