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在七皇子府内吃着午食的众人也纷纷出来了,陆小凤出来的时候还端着一碗滚烫、但喷香的五香馄饨,是他自己个儿去伙房里,缠着厨娘在他的指点下给他做出来的,虽然面皮厚了点,可用的都是上好的细面,吃起来哪怕是浸了汤的皮,都无比鲜美。
陆小凤眼睛看着的是府人,和府人身后盖着白布的尸体,嘴上却在呼呼地吹着热气,等不及了直接一口包一个馄饨,烫的嘶嘶直吸冷气。
府人看陆小凤居然能对着箫国师和箫小将军的尸体吃东西,气得脸都青了,可是现下就连七皇子最得力的手下花将都抱着臂,站在一边,他只能将气忍下:“箫国师和箫小将军的尸体已经给诸位送来了,还有先前你们要的死者画像,也尽数在此。”他身后走出一个士兵,手中拿着一大摞子画纸,“在下职责已尽,这便告辞。”
府人说罢,将该行的礼节行了,就果断转身,带着士兵们离开了。生怕自己再多看几眼陆小凤吃馄饨的样子,就会克制不住脾气,一巴掌糊上去把馄饨汤泼在陆小凤脸上。
对着箫国师和箫小将军的尸体吃东西,还嘶嘶作响,这般不庄重,不是不敬,不是挑衅是什么!可恶的宋人!
花将对着府人的背影嗤笑了一声:“还真当他们手心里捧着的人,我们宋人就得也捧着?这箫国师从前战时,为了炫耀威严,将宋人的孩子活祭做圣婴汤,逼迫宋人女子做人乳肉菜,早就该死了。没死的千疮百孔,尸首分离,已经算是他大幸,还指望我们多尊敬他?”
花将满脸都写着: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那这箫小将军呢?”楚留香问。
花将:“他?打马章台,酒林肉池,纨绔子弟而已。他袭承将军之位时,辽宋已经没有什么战役了,所以他还没机会对宋人做什么。不过辽国人他却是戕害了不少,多是为了夺财,亦或是夺美色的。”
花将无所谓地坦然道:“其实七皇子给我的名单上,早有这两人的名字了。只是要杀的人太多,一下儿还没轮到他们。没想到影子人倒是先我一步下手了,也算是省了我来回奔波的麻烦。”
花将刚开始被耶律儒玉半是威胁地带到辽国来的时候,还是很不情愿替他做事的。除了那些当真在战场上曾戕害过宋人的辽将,其他的人他一个也不愿杀。他是觉得,自己要是替辽人杀了这些蛀虫,三五年过去,那辽国岂不是就干干净净、焕然一新了?那他这岂不是在帮辽人对付自己宋人么?
直到他在辽国的时间慢慢长了,接触的普通辽民多了,他才转变了这个观点。他第一次对未戕害过宋人的辽官出手,是因为那辽官为了一己私利,想要霸占花将最喜欢去的那家酒楼,而设计诬陷酒楼的主人,要迫害得酒楼主人家破人亡。
再然后,有一个辽人小将醉酒后,想要拽着清白世家的辽女当街不轨。
再然后……
花将发觉辽人和宋人其实也差不多,也有坏有好,至少他愿意为这一部分好的、无辜的辽人百姓,为他们做一点事情。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对着耶律儒玉给他的名单动起手了。耶律儒玉很懂得尺寸,这些名单给的也不一定净是高官显赫,也有的只是一些小吏小将,但无一例外都是曾戕害过宋人,或者是鱼肉过百姓的可恶之徒。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不分脚下所踏的土地究竟是辽土还是宋土的。
·
·
众人将这百张画像,按照先时尸体的不同死状,分成了三沓。
楚留香来回看了看,剔除只有属于辅国大将军和玉射郡主的那两张孤零零的画像,剩下的画像分别就很明显了。
陆小凤惊讶:“还当真是看脸来分的?”
少的那一摞,皆是被影子人抛入水中的尸体,多的那一摞,则是堆放在岸上的尸体。被扔进水里的死者原貌明显清俊好看些,至于被像垃圾一样抛放在岸上的死者,面容就比较普通了。
花满楼也看不见画像,只能疑惑地听陆小凤和他小声解释。
姬冰雁盯着画像看了一会:“难道,这些被扔进水中的尸体,都是因为长得好看,生前被影子人觊觎美色,所以才被脱了衣服,故而衣衫上没有裂口?”
墨麒:“……”
陆小凤摸摸下巴:“有可能啊。”他把辅国大将军和玉射郡王的画像摊开,“这两位也是被除了衣物后杀死的,两人皆是样貌端正俊美……”
风流之名满辽都的玉射郡王就不用说了,就连辅国大将军都因为保养的很好,而半点不显苍老。尤其是他那种不威自怒、严肃庄正的模样,更为他增添了一丝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满打满算,他也不过是四十岁出头而已,又没到古稀。
花将不由地扭头看了眼箫国师和箫小将军的尸体:“可箫国师与箫小将军的样貌也皆为上乘,至少比那些抛之水中的士兵们要更俊些,为何他们两却没有被人除去衣物,而是直接被杀死的呢?”
楚留香闻言,不由地放下手中的画像,走到了箫国师和箫小将军的尸体前。
箫国师是被人一枪穿胸,直破心脏而死。衣衫上的缺口与他胸前的枪伤完全一致,确实是衣衫完整的时候被人杀死的。
与箫国师胸前那一记干脆利落的枪伤不同,箫小将军身上却布满了很多零零碎碎的刀伤,以至于他身上的衣衫都已被割得破破烂烂,染着已经干涸的血,乌黑乌黑的,极为狼狈。
“奇怪,这刀伤……真的是影子人下的手吗?”楚留香皱起眉头,仔细打量箫小将军胸前的刀伤。
墨麒将尸体的衣襟解开:“伤口不深,未透胸膛,用刀之人没有内力。……这一刀的位置也不对,一下也难以毙命,死前还需痛苦些时候,方能断气。”
宫九环臂抱胸站得远远的睨过来,免得自己的珍珠雪裘染上什么气味或是脏污:“他手指怎么是黑的?”
墨麒闻言,看向箫小将军垂放在身边的双手,果真十指指尖皆深紫:“中毒?”
花满楼惑然不解:“为何箫小将军的尸体这般奇怪?看着倒像是被暗算中毒后——”
他正说着话,冰窖的大门就轰的一声被人踢开了,众人一惊,猛地转身做出防备的姿态,就看到大步跨入冰窖内——几乎快要跑起来的耶律儒玉。
耶律儒玉的脸色铁青,看到花将后怒声问道:“我放在库房里的红玛瑙金珠呢!?”
花将心里咯噔了一下:“啊?”
耶律儒玉提高了声音,怒色令他眉心的红痣更加鲜艳,像是凝了血似的:“红玛瑙金珠!”
花将看这耶律儒玉因为盛怒而战栗的双手,几乎是立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这红玛瑙金珠居然不是普通的藏品,而是对耶律儒玉来说非常重要的宝物。
墨麒看耶律儒玉的眼中已经开始凝起杀意,抢上前一步:“今日我去辽主宫中探查耶律燕的死因,借用了七皇子的红玛瑙金珠……这红玛瑙金珠是您的旧物吗?”
墨麒心中已经开始自责起来,倘若那红玛瑙金珠当真是耶律儒玉重要之人留给他的遗物,那他岂不是做了一件很伤害耶律儒玉的坏事?
耶律儒玉的脸颊抽动了几下,看得出正忍耐着极大地愤怒:“那是我走遍整个辽国……亲自一颗一颗搜寻来的红玛瑙……自己磨成的金珠……全部都是我自己做的……我本想把它送给……”他的手颤抖了一下,“你们,你们居然把它送给了宫里那个老畜生!?”
花将僵硬在原地。
他……他当真不知道这红玛瑙金珠居然是这般来的。
耶律儒玉浑身的戾气和杀意充斥了整个冰窖,刺骨的冰寒与森冷的杀气,令所有人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墨麒心中自责不已,合手作揖道:“是我的过错,那红玛瑙金珠是送给了宫里的一个回鹘妃子……七皇子若是想取回来……”他顿住了。
看耶律儒玉那般怒极的样子,还有听他所说的话,这红玛瑙金珠很可能是他为自己心爱的人而亲手精心打造的。即便墨麒当真夜入皇宫,将那红玛瑙金珠取回来了,那宝饰也已经被其他的女人戴过,甚至还在辽主的面前展示过,用以争宠……
这样的红玛瑙金珠,还足够配得上自己心爱的人吗?
墨麒设身处地地想道:不够。
他正满心愧疚地想着该怎么补偿,耶律儒玉的眼睛已是一片晦涩。
耶律儒玉原本垂在身边的手已经抬了起来,这一刻,冰窖内的所有人肩膀上、头颅上、胸膛上都仿佛被石壁死死压迫住,向地面狠狠碾压,花将内力最底,是来了辽国后才开始练的,此时已经被碾压地扑通跪倒在地上。
宫九动弹不得,被人掌握了生死的反感和加诸于五脏六腑之上的碾压感,令他一阵作呕。
不止是他,整个冰窖的人都没有能移动毫分的,他们仿佛被压入了无限深的死海海底,巨大的压力凝重地、令人窒息地向他们碾来,哪怕是想要动一根手指,都难如登天。
宫九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口银牙几乎咬出血:“住……手!”
耶律儒玉的手掌就这么在所有人的眼前,一寸一寸,缓慢但蕴含着恐怖的力量地压向墨麒的胸膛。
墨麒动弹不得。
这是他第一次与耶律儒玉较量,还是盛怒之下的耶律儒玉。他根本抬不起一根手指,只有汗珠在随着他不甘的挣扎从额头滑落,咸湿的水珠划入眼中,引起一阵刺痛。
他的耳膜正因为内力的挤压而发出轰鸣,像是有一百来个火筒正在耳边轰鸣,宫九的声音甚至都传不进他的耳朵。
耶律儒玉的手掌已经只有一寸便要按到他的胸膛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