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攸以谋逆罪被诛。消息传来的时候,荀彧正与崔颂商讨民利公事。
待问明白前因后果,荀彧久久未言。
那一日,得知荀彧忽然被圣上召入宫中,崔颂隐约地察觉到其中的暗流。他立即拎了一壶酒,在荀彧家中等候。
荀彧归来后,虽面色与平日无殊,但以崔颂对荀彧的了解,他能察觉到荀彧藏在平静表象下的重重心事。
不管曹操是“初心已改”,随着霸业的渐成而动摇了匡扶汉室的志;还是“野心初显”,从一开始就有了不臣之心,直到此刻才逐渐流露——他与荀彧之间,已然多了一条清晰可见的裂痕。
若二人维持现状,不去触碰那道裂痕,或许还能保持表面的平和与宁静,延续主臣之谊。
反之,一旦有人拿锤子在上方轻轻敲打,细小纹路便会不断扩散,直至将二人四分五裂。
而这拿着锤子、顺着裂纹敲打的人,正是汉帝刘协。
对于刘协这位末朝皇帝,崔颂有过好奇,有过同情,却从未起过效死之心。
自小接受现代教育的他,知民权而不知皇权,哪怕穿越到封建朝代,“入乡随俗”,意识深处也对皇帝这一称呼起不了任何敬畏之心。
荀彧则不同。
多年的相处,既让崔颂深刻地了解了荀彧这位知交,亦解开昔日阅览史书时的疑惑——
荀彧善德忠志,行君子之风,中正无私地为曹操引荐各种人才,即便是在陈宫背叛、四面楚歌的恶劣条件亦未想过叛离,反而独自一人激退强敌,力挽狂澜。
能在所有人都迎合曹操称公的关头,独自一人说出“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1]”这句话的荀彧,践君子之言而未改志,至死未绝。
然而崔颂知道,荀彧并非迂腐之人。
能提出“奉天子以令不臣”的主张,足以证明他的内心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朝代更迭,五德终始,盛极而衰。这是历史亘古未易的大势,熟读《尚》书的荀彧不可能不知。
他所忠于的,并非日薄西山、早已腐朽、无力回天的旧王朝,而是他自己的理想,坚守的义德,不为外物动摇的本心。
他曾以为曹操是他的同道者,不求回报地追随,不计一切地死守。
可他最终发现,曹操与他坚持的道义并不一致。
……又或许,他们曾经一致,但曹操最终改变了最初的信念。
行百步者,止于九十。荀彧以为自己找到了理想之道,却在极尽穷途后发现,一切不过是他的空想。
他的理想再也无法实现。
这才是荀彧最后忧悒而亡的真相。
刘协少而聪慧,善于辩人。他看见了荀彧的坚守,看出他与曹操看似默契相融,实则格格不入的理念,果决地出手,扯开二人之间的帷幕,逼荀彧做出选择。
若无意外,最终的发展大概会与历史记载的一样,曹操欲称公为王,与荀彧决裂,荀彧信念尽失而亡。
可崔颂并不想让荀彧死。
没有那么多“惋惜”、“正义”的缘由,仅仅因为荀彧是他的至交好友。
“文若,你追随司空多年,应当比其他人了解他。”
荀彧其实什么都知道,比任何人都了解问题所在。他的心结不在于曹操和刘协的任意一方,而在于他自己的志。
旁人无从劝解,更无资格指手画脚。
可即便如此,作为朋友,他还是想多几句嘴。
“殊途同归,其可谋乎?”
荀彧微怔。
他素来知道崔颂于某些方面格外敏锐,见崔颂已看穿他的烦忧,他莞然而笑,将这份关心藏于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