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他…是真的在求自己。

叶非折心下掠过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这个看似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连大乘都要惧他惧到骨子里去的人,真的是在求自己。

可是叶非折有什么好让他求的呢?

外人眼里最值钱的四方宗亲传对那个人而言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剩下的…是不平事刀主,还是叶非折那身虚无缥缈压根不存在的修为?

叶非折退了一步,收起刀,手指抹过刀刃处沾染的血迹,擦拭时的神情,几可称得上温柔缱绻。

他应了一声好,随后轻轻笑起来:“正好我想杀楚佑,也已经很久了。”

青山、红衣、银刀、墨发。他眼里波光,唇边笑意,融融如蜜,沁甜到了人心弦,令人不觉饮酒,醉醺醺来一场春秋大醉。

谁能想到这样美的姿态,会是摧毁一个人心中信仰最利最狠的那一刀呢?

至少楚佑就想不到。

叶非折眼里望的是千岁,却将他影子映得很淡,绝大部分的心神皆用于感知周遭的气息。

不负叶非折所望,他最后一个音节飘飘然落下时,四周阴煞之气兀的暴动。

像是…有人再也压制不住自己本源欲|望,体内力量如冲破枷锁的凶兽,迫不及待出来吞天噬地,大展身手。

“不,你不想。”

千岁紧紧凝视叶非折,不肯放过他神情哪怕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仿佛这样就能打动那副柔情万种下的铁石心肠一样。

他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叶非折听:

“你从来都不想杀楚佑,从来都想护着他。你说给我听的,不过是用来委以虚蛇的借口推辞罢了。”

“你一直都是这样。”

他太了解了叶非折了。

恨人时是真恨,爱人时更是真爱。

杀人时用尽了一身力气,护人更敢全力以赴,不惜性命。

正是因为太了解,所以才越加绝望。

刚刚还暴动不已的阴煞之气瞬间静了下去,风拂树叶,草木起伏,一切又是无事发生。

叶非折:“???”

还可以这样???

既然知道答案,那为什么还要求他杀了楚佑???

若不是肯定自己任务不会有第二人知晓,叶非折几乎就要怀疑千岁是对他怀恨在心,故意来破坏他任务进度。

他定了定神,问道:“你既知道我的答案,为何还明知故问?”

“我想杀楚佑。”

千岁说。

他的出生即是为了杀人,也只有剑下积累的皑皑白骨,和无往不利的剑锋,才是千岁存在的价值所在。

“可我不想你恨我。”

千岁生来为杀人。

更为陪一个人证道。

杀人、磨剑,不过是为看他荣耀加身,风光无限,也看他剑心通明,所向无悔。

千岁漂亮锋利的眉目染上点失魂落魄,看上去近乎黯淡楚楚起来:

“所以阿折,陪我杀了楚佑好不好?”

叶非折:“……”

一番交谈下来,他觉得千岁思维已经自成怪圈,形成了逻辑自洽。

要是继续和千岁谈楚佑的事情,少不得进入:

“杀了楚佑好不好?”

“好。”

“你胡说,你才不肯杀楚佑。”

“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楚佑,所以我们杀了楚佑好不好?”

或者:

“杀了楚佑好不好?”

“不好。”

“我就知道你不肯杀楚佑。”

“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楚佑,所以我们杀了楚佑好不好”这类死循环的怪圈中去。

叶非折想到这里,决定不跟胡搅蛮缠心智失常之人一般计较。

他收了笑意,眉眼里的神色几乎和刀光一样咄咄:“你究竟是谁?”

原主不过区区一个合欢宗的小可怜,若是有人肯稍微关心一下他,那么也不至于落到含恨自尽的凄惨下场。

至于自己?

那更不可能。

叶非折的亲朋好友全在另一个世界,如果不是此次雷劫,和这里八杆子也打不着关系。

怎么会有素不相识之人如此在意他的喜怒悲欢?

千岁嘴唇动了动。

他嘴唇也生得好看,线条冷薄干净又流利,像是比着绝世名剑出鞘划过的痕迹而成,就该漂亮得不近人情。

可是千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怎么说?

叶非折站在他面前,站在那座酷似玄山的魔宫前,和过去一样的容色惊人,依稀是过去玄山上那个镇压两道,艳得像肃肃一把火的仙首模样。

那是他命定的追随之人,也是他可望不可及的迷梦。

他能怎么说?

告诉叶非折他叫千岁,顶着一个和千岁忧的相同名头入了魔道,无恶不作,为所欲为?

那是在侮辱叶非折,也是在侮辱千岁忧。

他久久不置一语,眼泪怔怔然晶莹一闪,几乎要掉出眼眶。

“能是谁?”

千岁不答,自有人帮他回答。

破风的黑衣像是战旗高扬一角,宿不平转眼跨过魔宫层层叠叠的楼阁建筑,现身而出。

他睨一眼千岁,又不屑,又战意高炽,嘲笑道:“不过是个很把自己当回事的昨日黄花罢了。”

宿不平跟着上一任魔尊杀过太多人。

他倒也特立独行,别人杀人,总是杀着杀着血气越来越重的。唯独宿不平,杀着杀着觉得生不过是在那些破事里打转,死也不过头点地,生死之间就是那样,没什么大不了,越杀,反而越心平气和。

再加上睡过几百年,再棱角尖锐的脾气也该被磨平了,宿不平竟难得在魔道磨出一副鲜少动怒的好涵养。

只有面对千岁的时候是例外。

昨日黄花就该有昨日黄花的觉悟,安安静静待在一旁去,跳出来搞什么乱子,搅什么局呢?

千岁被他气得冷笑,眼泪也气得憋了回去:“那也比睡了几百年的废物好!再说,谁是昨日黄花还不一定呢。”

叶非折:“……”

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似乎从宿不平出现的那一刻起,局面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说起来,叶非折难得地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千岁特意把自己引到这里来谋求为何。

宿不平脸色奇妙,瞥了一眼叶非折手中的不平事,又扫过千岁颈上伤口,饶有深意问道:

“你确定?”

不平事能做杀孽最重,凶气最深的那一把魔道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比如说宿不平此刻,虽说在笑,但浑身上下无不明晃晃透出“你来打我啊”的充分暗示,让人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出个三刀六洞:

“原来魔道那位说不得的大人,也不是真的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啊。这不就被不平事擦出口子了吗?”

宿不平言中炫耀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他叶非折伤人时用的都是不平事,你千岁忧还敢说自己不是昨日黄花?

千岁忧本就白皙的肤色如今更是如纸一般的煞白。

被宿不平气得。

“好!好!好!”

人的面孔大多善变。

以千岁为尤其。

此刻他看不出来一丁点在叶非折面前温柔明丽的样子,都是森森然的冷鸷阴寒:

“你想打,我成全你,也好见见谁高谁低,魔道这些年的分裂这些年的众说纷纭,我也烦透了。”

天色骤变,乌云翻卷,怒风滚滚,魔宫所处山脉在这样诡奇的天色下,像是座格格不入的世外桃源:

“不过打之前,有件事先得解决,以免渔翁得利。”

这话一说,叶非折就知晓是楚佑的藏身之处被千岁察觉了。

楚佑眼皮也跟着微微一跳。

果然,千岁一字一句道:“藏在暗处的小子,墙角想来应听够了吧?”

“阿折——”

千岁变脸如翻书,转向叶非折时,所有的嗜杀残酷,都变成了款款深情。

他情深得很真。

因为像他这样生来食血的兵器,无须有感情。

而以千岁在魔道的地位,也没人能强迫他做不愿意的事。

所以能叫他这般人心甘情愿生出这等真情,自然很真。

“你看,那小子就算来了,也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货色,甚至都不敢为你站出来,哪里值得你那么费心?你和我留在魔宫好不好?”

“我不求你杀他,不求你对他动手,只求你陪我留在魔宫好不好?”

千岁很少露出这样茫然无措的神色。

可是他不知道该对叶非折怎么办。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动叶非折,怎么让叶非折留下来。

楚佑实际上清楚千岁说的是对的。

不说魔宫有多少守卫森严,有多少机巧阵法,单单是站在那里的宿不平和千岁,对谁来说,都是两道无法逾越的难关。

他即使来了魔宫,即使站到那两人面前,楚佑也无能为力。

因为修仙界中,实力就是道理。

楚佑纵有逆天的祸世血脉加成,也没有逆天到能在短短几日内胜过这两位魔道之主的地步。

这一桩桩一件件理下来楚佑全懂,全清楚。

他甚至想得比千岁还要多。

楚佑有祸世血脉,若是肯韬光养晦蛰伏几年,千岁和宿不平亦未必是他对手,到时候寻回叶非折轻而易举。

反之,如果他现在轻举妄动,极有可能夭折在两人手里,神仙也救不了他。

一边是数年的忍耐等待,一边是自己的性命之重,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偏偏楚佑平时看着精明,真要选起来的时候,比傻子亦有不如。

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想不想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生如能事事克己自持,哪来那么多情难自禁?

实则楚佑笑了一下,不再多想,站了出去。

他无声起身站出来时,竟似出渊的潜龙初初探出峥嵘一角,与宿不平、千岁一样的叫人不敢小觑。

楚佑不叫前辈,不见礼,只唤叶非折道:“阿折?”

叶非折永远有一缕轻轻淡淡的笑意。

因为太淡,太捉摸不透,看上去倒像是似笑非笑,拿不定他下一刻是会忽然笑开,眉眼弯弯,还是会撂下脸色,山雨欲来。

“怎么会来此地?”

叶非折问他。

目前而看,千岁对叶非折所做最过分的事情,莫非是鼓动他杀了楚佑。

也就是口头鼓动那么两句。

什么命悬一线,什么受尽折辱,什么人们关于魔道那位大人可怕的联想…统统没有。

毕竟叶非折还在这里好端端地站着呢,千岁就快要哭出来了。

但人和人从来不一样,也从来不公平。

叶非折和楚佑就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