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叶非折的伤势当时处理过,受的大多是皮外伤,加之不平事在身,他好说歹说算个修行者,按理说是出不了大事的。

如果同等的伤势落在楚佑身上,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奈何是叶非折。

人和人从来是不对等的,在他们两人身上体现得尽致淋漓。

楚佑能自己遍体鳞伤不眨一下眼睛,却受不住叶非折一根头发丝的伤。

“我无……”

看叶非折的口型,大概本来想说“无事”两字,实在撑不下去,才无奈改口道:“不是什么大事,可能得麻烦你代我去买两株灵药。”

当初治愈他根骨的方子就是出自叶非折手,楚佑知叶非折对这方面有研究,不疑有他,当即道:“好,我带你走。”

他真是不肯浪费一丁点的时间,前脚话音刚落,后脚已起身欲拉起叶非折,似乎一点不担心说走就走是不给仙道这群年轻俊彦的面子。

叶非折:“走不动。”

“我抱你。”

“我想待在此处。”

“我不放心。”

“我不想走。”

“……”

楚佑从不怕磨难,也不怕得罪人。

晋浮的分神吞了便吞了,仙道四宗的亲传得罪了便得罪了。

他好像天生不知道畏惧两个字该怎么写,世上一切对楚佑而言,都可以划分成黑白分明的两极。

一个是可以做的,不必有任何顾忌的。

一个是为性命考虑,不能做,须得有顾忌的。

偏偏叶非折的出现打乱这两极,在叶非折身上,纵使是不必畏惧,也可以放手去做,仍是得有这样那样的顾忌。

再大的决心也抵不过他的“不想”两字。

楚佑俯下身,随着他这一动作,好似褪去了一身锋芒戾气,从一个人人畏惧,行走的凶兽利器,退化成了一个正常人类。

他眼里神色竟可以称得上温柔:“好,那我速去速回。”

他不知道自己说话的时候,叶非折心里想的是:“慢去慢回才好。”

楚佑的离去对四个唱得入神的仙门亲传而言,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

他们依旧专注敲碗,唱歌,专心做自己。

十分道心清明,不为外物所移的精神令人钦佩。

叶非折也很是钦佩。

他挥挥手招来外头站立的小二,再三强调四人没疯,只是喜欢耍酒疯,才勉强安抚住几欲晕厥的小儿,让他再呈了几坛酒上来。

清脆的“啪嗒”一声和溢出的酒香吸引去四人注意力。

叶非折没用酒壶那玩意儿,直接拿桌角撞开酒坛的封口后,给四人一人满上一碗,诚挚道:

“四位前辈所唱歌谣,真是犹如天上仙音,绕梁三日。来!这碗酒我敬四位前辈。”

绕梁三日是真,天上仙音是假,

叶非折活了几百年,对普通人来说都够转世投胎好几回的,愣是没说过这么违心的恭维话。

为了救楚佑,他可以说是拼尽自己能做的,连良心都不要了。

虽说这玩意儿有没有对叶非折的区别本来也不大。

他虽说有伤在身,倒酒的动作却利落又洒脱,恰是应了四人一首好汉歌。

四人听到他的恭维话,纷纷大喜,举碗笑道:

“哈哈!小友不嫌我们闹腾就好。”

不嫌才怪。

“不瞒小友说,我几年前醉后失态唱了几句,被我师尊罚抄门规,从那以后我心有戚戚,以为自己唱得实在不雅不敢开口。看小友反应,没想到我唱得还行嘛!”

那你师尊可真是做了件为天下苍生着想的大好事。

四人或多或少,都有与之相类似的被嫌弃经历,几乎成为他们的心理阴影。

当然,那是过去。

在叶非折给他们敬了一碗酒的今天,四人又获得了无限的动力,那些阴影全驱散在一碗甘美辛辣的酒液中,成了无关紧要的往事。

他们从这碗酒中获得了力量。

如获新生。

四人一口饮尽,再看叶非折时,只觉得他全身上下都闪着光,左脸写着“慧眼识人”,右脸写着“断弦知音”,额头上横批“伯乐”两字。

哪儿哪儿哪顺眼。

他们心酸感慨道:“人生在世,知音难寻。有时候不必过多相处,三言两语就可见缘分,叶道友如此赏识,不知愿不愿意和我等结交一番?”

就连辈分都瞬间升了一辈,从叶小友变成叶道友。

可惜叶伯乐本人并不领情。

别说结交,托福这四人,他现在回想过去六宗那群小崽子都觉得他们可亲可爱,最多也就是偷懒打牌编话本,从没有这样鬼哭狼嚎的出格事。

但该做的面子情,还是要做的。

他无言一息,端起酒碗向四人遥遥一举:“结交不必,晚辈不敢高攀。前辈若是愿意接我敬的这杯酒的话,不如再高歌一曲,便是对晚辈最好的赏识。”

“好好好!”

四人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是什么?

这就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是无关功名利禄,无关身份地位的知交情谊!

是抛开所有世俗杂物,纯粹以灵魂相交的心灵之友!

四人一口干尽碗中酒,齐齐摔碗,豪迈道:“叶道友如此看得起我等,怎可让叶道友失望而归?”

下一刻,四人张开了嗓子。

极具穿透性的吼声震落屋顶落叶尘土簌簌地往下掉,穿过云霄,传到鸟雀耳朵里。

叶非折以渡劫的惊人眼力,确信自己看到不止一只鸟雀直从天空中往下掉,翅膀都没来得及扇。

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沉鱼落雁。

他脸上虚假的笑容逐渐崩塌。

好在在叶非折彻底失去耐性,想要一刀了结他们为民除害前,有人堪称是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屋子!

“万里!”

那人等不及来看清屋内情况,便急声寻问道:“你可曾有事?”

四方宗的宗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态过。

难怪他失态。

本来四方宗宗主与老友一同推算出祸世的大致所在方位,送走小辈后,自己亦打算前往一观。

他颇为笃定。

大乘期神识灵敏,不管祸世如何隐蔽,只要靠近他神识百丈范围内,定会被四方宗宗主所察觉。

大不了就是一寸一寸慢慢搜。

人有不测风云。

四方宗宗主没想到祸世还没头绪,却隐隐隔着百里的范围,听见自己徒孙的鬼哭狼嚎。

有什么能让一个铁骨铮铮的剑修哭嚎至此?

四方宗宗主只那么一个徒弟,徒弟又只收了黎万里一个宝贝疙瘩。这一层层算下来,四方宗主为人再顾冷,终究是重视黎万里安危的。

他祸世也来不及顾,第一时间冲到自己徒孙发声的地方。

然后和徒孙黎万里……面面相觑。

黎万里唱到精彩部分被打断,很是恋恋不舍,然而再恋恋不舍也没办法,四方宗宗主,仙道仙首,他的嫡亲师祖亲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黎万里迟疑地挠挠头:“师祖?您老人家,怎会来这种地方?”

四方宗宗主也迟疑了:“之前鬼哭狼嚎的是你?你没事?”

黎万里下意识反问:“弟子怎会有事?”

四方宗宗主:“……你嚎成那样你还没事???”

他这样一说,黎万里可就不乐意了。

平时四方宗主积威甚重,晚辈里没有不敬他怕他的,黎万里也不例外,在四方宗主面前,低眉顺眼不敢有丝毫不恭。

但今时不同往日。

黎万里多喝了两碗酒,脚底发飘,又有叶非折这个灵魂之友在,一时间狗胆可以包天,不满道:“师祖,弟子是在与几位好友纵声而歌罢了,哪有嚎叫?”

纵声而歌?

纵声而歌???

纵声而歌……

纵使是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四方宗宗主,他肃穆神情亦不免有一瞬间的崩裂。

他余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其余三人,很想知道自己徒孙是和哪些奇葩友人一起纵声而歌,把脸丢到哪几家宗门面前去。

最后,四方宗宗主的目光落定在叶非折身上。

更确切一点来说,是落定在叶非折腰间的不平事身上。

位高权重的人,总是有资格做例外的。

四方宗宗主睥睨风云数百年,是仙道中最有资格做例外的那一个。

世上很少有人知晓魔道圣刀的名讳,四方宗宗主是例外。

世上很少有人看过魔道圣刀的真面目,四方宗宗主是例外。

世上很少有人知道魔道圣刀只认魔道至尊为主,四方宗宗主是例外。

他看着叶非折,口中问的却是黎万里:“这位也是你的朋友?”

系统提醒叶非折:“四方宗宗主刚刚是当真对宿主动过杀意。”

很细,很微不可察一缕,却足以要叶非折的性命。

甚至说,世上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会在察觉以前就死去,没有任何反抗机会。

没办法,仙道第一人,的确可以霸道至此。

“我知道。”

叶非折微微朝四方宗宗主笑了一下,似是鼓足了他全身的勇气,仍不免显得有些腼腆,没有逼人艳丽,倒似春风里忍不住伸手一呵的枝头桃花绰约柔软。

四方宗宗主冷冰冰收回眼,不为所动。

叶非折也像是敬畏他,立刻缩回眼神,轻咬着唇,躲躲闪闪,模样看着怪小心怯弱的。

与他私下里说话的放纵随意截然相反:“杀意这东西嘛……太明显了,大家都是活过几百年的人,何必在我面前演聊斋呢”

他看得出来,沉浸在亢奋中的黎万里可看不出。

一提到自己的知音,自己的钟子期,自己的心灵之友,黎万里可就来劲了:“师祖有所不知,这位叶道友,是我新近结识的友人。”

“哦?”

四方宗宗主淡淡的,不置可否。

“不错!”

黎万里摩拳擦掌,兴致勃勃:“说来叶道友和我此行的目的有些关系。我初到饶州时,恰好有一波祸世的气息异动,我循着气息追过去,结果遇见受伤的叶道友,满地狼藉,祸世已不知踪迹。”

“是叶道友不顾自身安危,哪怕受伤在身,也挺身与祸世搏斗。我深敬佩他高义,与叶道友相谈后又发觉他品味高雅,与我投契,实在是忍不住,便引叶道友为知交。”

知交眼里出西施,灵魂之友的滤镜无限深厚。

黎万里心里跟门儿清似的知道叶非折才是被祸世追着撵的那一个,结果到他嘴里一转,反倒被粉饰成了追着祸世撵的孤胆英雄。

颠倒黑白,可见一斑。

听到“品味高雅”四字时,四方宗宗主嘴角一抽。

就冲品味高雅这评语,可见黎万里看人眼光有多离谱。

他对黎万里那通废话,是一个字也不会信。

四方宗宗主眸光转向叶非折。

同样是冷,四方宗宗主和楚佑冷得就不一样,各有千秋。

楚佑到底是少年人,再多经磋磨,少年老成,也依旧冷得锐,像刀兵出鞘时拖曳而出的一泓冷光,不敬天地不敬神,豁得出去性命,也拼得上血光,锐利得触之即伤。

四方宗宗主不一样。

他如同山顶下茫茫亘古不化的冰雪,明月下流转无谓春秋的寒江,经历过太多风霜雨雪,自然而然世事看淡,心如寒冰,万般不侵。

一切隐秘也无所遁形。

四方宗宗主只冷声问了叶非折一句话:“这是你的刀?”

他是在问不平事。

一样是做过多年仙首,纵横天下的人,有时候不必把话说传,叶非折就能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