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诸位前辈厚爱。”
相较于仙门四人的脸红脖子粗而言,楚佑可以谈得上是风淡云轻。
他生得本就俊,沉冷的气质在那儿压着,不显咄咄,稍一欠身之下,反倒是更加进退从容:
“只是晚辈愚钝,去意未决,怕是要辜负四位前辈一番好意。”
仙门四人虽说没个正形,向楚佑抛出的橄榄枝却是实打实的值钱。
仙门四宗是仙道中何等鼎盛的存在?
不夸张地说,这四宗,几乎是撑起仙道四方一方一边天的存在,一代代的天才少年,一代代的绝世大能,无不是披上四宗的名头荣光,互相成就。
楚佑拒绝得很干脆。
他不是不心动的。
换在以前,楚佑说不定便一口答应下来。
毕竟在饶州楚家这等地方做个地头蛇非他所愿。
他想要楚家,仅仅是为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清算个利落,而非是画地为牢沉沦在区区一个家族的家长里短,权力斗争里面。
楚佑不想做第二个楚渊,也不想被困第二个十七年。
他原本心中已有思量,想着等合欢宗事毕后。便与叶非折一同离开饶州,去见见更广阔的天下。
没想到合欢宗一事竟能牵扯出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来。
巨变顷刻,楚佑只得推翻从前想法,委婉拒绝了仙门四人抛过来的橄榄枝。
四宗中从来不缺能人强者,更有几位大乘修士,自己若是成为其中弟子,难保祸世血脉能不能瞒天过海。
四人是气愤楚佑的不识好歹的。
试想一下,都是被惯着捧着的天之骄子,头一次拉下脸求人,结果无功而返,滋味可想而知地不好受。
但是当他们正欲甩脸色时,叶非折适当地咳了两声。
四人的火顿时就消了。
是啊,人家原来好好在饶州待着,有家族有园子,身体还健健康康,能怪人家拒绝他们么?
要怪就该怪他们仙门四宗管辖不力,没将祸世之祸扼死在源头里。
人家被祸世打上门来,砸了园子伤了身体,身为苦主,还不允许人家有点惊吓过头不会思考不会说话?
处于这等担惊受怕的状态中,拒绝了四宗,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要是让叶非折知晓他们所思所想,恐怕要笑得直不起腰。
叶非折是什么人物?
他曾经所在的世界,仙道也有六宗,与此方天地的四门地方仿佛,不谋而合。
仙道六宗嫡亲的亲传,俱是桀骜不驯的天才人物,谁也不肯服谁,独独对叶非折的名头避之不及,拉出来吓人一吓一个准。
因为他们一清二楚叶非折手下,要么胜过他,要么心甘情愿服软,从来没有第三种出路。
这样一位人物,如今在仙门四宗的亲传眼里居然成了柔弱可欺,受惊过度的可怜人,真不知道是该哭该笑。
那么一番自我安慰下来,四人的心气顺了很多。
于是他们互相埋怨起同伴:“都怪你!我四方宗诚心诚意欲收两位小友入门,结果你宗硬是要横插一脚,让局面发展成不可收拾的模样,把两位小友吓坏了吧?”
“……”
被吓坏的“祸世”和来日魔尊对视一眼,双双选择沉默不言。
他同伴也不甘示弱,一瞪眼反呛回来:“怪我?开什么玩笑。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开口得草率儿戏,把两位小友给吓坏了呢?”
四个人你怨我我怨你,霎时唾沫横飞,七嘴八舌吵到不可开交。
叶非折按住额头,轻轻道:“真是聒噪,吵得头疼。”
他还想说一句四宗的弟子辈,也不过如此。
随即叶非折想起自己世界那些令人头疼的小辈,不由缄默。
罢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晚辈一般闹腾。
叶非折说是无心一说,楚佑听,却是有心盘算。
他右手五指微张,伴着他手指的张开,有四缕微不可查的黑气自弟子的天灵盖,蹿到楚佑掌心。
那黑气着实细微。
若不是叶非折有大乘期的高深目力在身,恐怕也很难注意到。
黑气剥离后,仙门四人吵架的架势兀地止住了。
他们脸色红润,面容平和,看不出半点唾沫横飞,指尖恨不得怼到对面鼻子上去的样子。
“诶?奇怪。”
四方宗的亲传挠了挠头:“我方才火气怎会如此之大?吵架居然还吵上了头,对不住对不住。”
其他三人也表示理解。
“无碍的,我说话也有些太过火了。”
“想来是万里奔波,形神劳累,心境难免有所动摇。”
“祸世曾来过这里,他有世间一切至阴至煞,至邪至恶之气,能影响人不奇怪,不必自责。”
四人寥寥言语间达成共识,歉然对叶非折两人道:“两位小友,实在是对不住,我们因为祸世的原因来迟,令你们担惊受怕已是不该。结果还在这里吵起来,让你们担惊受怕第二回,实是大大不该。”
“若是两位不介意,该开一桌席面向你们好好赔礼才是。”
“刚刚还吵得弩拔剑张——”
叶非折若有所思,向楚佑传音道:“是你动的手笔?”
“是我。”
叶非折面前,楚佑自认没有什么不能向他说:“祸世血脉可以吸收世间一切煞气,贪嗔痴怒,亦是种种煞气中一项而已。”
仙门四人犯了怒之一字,对楚佑而言,将他们怒气吸出来,令他们保持心境平和别大喊大叫扰到叶非折,并不算件难事。
“倒是实用。”
叶非折轻笑一声,
假如楚佑在他那个世界就好了,仙道那么多不服管的小崽子,让楚佑来一吸,岂不是要省心得多?
算了,叶非折很快抛弃这点不现实的念头。
不说楚佑能不能去他的世界,就算真在,仙道那群不服管的小崽子打架是不打了骂人是不骂了,恐怕个个乐不思蜀,忙着打牌写话本,不思进取。
还不如打架,至少能增进修为。
楚佑没有错过叶非折一分一毫的表情神态。
依然是那副样子。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叶非折笑起来唇怎么弯,怒起来眉怎么挑,楚佑闭着眼睛都刻画得出来。
他相貌分明生得秾艳,给人感觉却又轻又淡,一颦一笑都比划着来,永远也不逾出划下的规矩。
仿佛永远也不会动真感情,没有肆无忌惮放声大笑,也不会患得患失暴跳如雷。
“用不到你身上的东西哪算真正的实用?”
楚佑真想看见叶非折失态一回,动真心一回。
可是他更想叶非折永远也别和那些凶的煞的,旁门歪路扯上任何关系——
所以由衷盼望着,叶非折和他那点古怪的血脉,永远也别扯上关系。
“好在能为你求个清净,不算太鸡肋。”
万人艳羡,万人忧怖的祸世血脉到楚佑嘴里一转,只剩下不算太鸡肋这个评价。
“那倒不一定。”
叶非折唔一声,语气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话:
“宿不平的话你不是没听见,兴许说不准我哪天入了魔道,祸世血脉就对我有用了呢?”
显然,两人对有用的定义分外不同。
楚佑定义中的对叶非折有用是护他安好,为他过得舒心大开方便之门一类的有用。
而非是吸纳叶非折力量成就自己的有用。
“不会有那一天。”
话不过是柳絮似几个字,没什么分量,莫名卡得楚佑喉头一梗。
他平素寡言,此刻却唯恐自己说得不够详细,好像一旦少说几个字,就会应了叶非折的话似的:
“你爱修仙修仙,爱修魔修魔,我都陪你。仙魔之差,正邪之分,永远不会成为阻隔你我的障碍,没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的。”
“我永远不会对你兵戎相向。”
那所谓的祸世血脉,也当然不会在叶非折身上有用。
叶非折笑了下,不以为意道:“你说得对。”
何必在这种事情上和楚佑争出个对错短长?
信誓旦旦,真情实意,全是虚的。只有时光方是誓言的试金石。
“这就是你所说的清净?”
叶非折面无表情转着酒杯,木然听一侧的仙门四人在那儿鬼哭狼嚎。
常说饶州是偏远之地,只是相较于中州大陆百万里辽阔疆域做出的比较而已。若说酒楼等吃喝消遣之地,饶州是从来不缺的。
譬如说他们此刻便坐在城中最高的一处酒楼顶层,外面抬头望,望酸了脖子也只能跳个隐隐入云的朱红檐角尖尖。
而由上往下看,楼下喧杂的车马声、人声一层层飘上来,到他们这儿时淡得几乎听不见,唯有卷过高低屋瓦院墙,掀过行人各色衣角的清风浩浩拥窗入怀。
确有高处凌云的心旷神怡之感。
前提是鬼哭狼嚎的仙门四人没鬼哭狼嚎。
此番宴席是仙门四人专程为向叶非折两人压惊赔礼所设,赔礼赔礼,推杯换盏总是少不了。
一开始四人顾忌着各自大宗亲传的身份,还很端着,喝酒的时候有点郝然,每喝总要伴着一声:“实在是对不住两位,这杯我先干为敬权当赔礼。”
喝着喝着,酒意上头,不免起忘形起来。
先是撸袖子抡着酒坛往嘴里灌。
这还不算什么。
喝到最后,喝空了一地的酒坛酒壶,这几人干脆用筷子敲着空空如也的酒坛,你一句:“大河向东流哇!”,我一句:“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诶!”地唱起歌来。
他们刚起调时吓得叶非折差点把酒杯给砸了。
不愧是四宗亲传,仙门中的风云人物。
唱个歌都唱得这样风云四起惊天动地,如果不是叶非折知道阴曹地府好好的,他都要担心是不是地底下出了大事,逃出一大批的厉鬼在他耳边嚎。
楚佑约莫也是被震住了。
他很想安慰一下叶非折,但“诶嘿诶嘿参北斗啊!”的歌声还阴魂不散地缠绕在他耳边,让楚佑千般思量,万种言语,全变成了哑口无言。
饶是他定力惊人,万不存一的祸世血脉觉醒都能咬着牙撑过来,也不得不在魔音入耳下甘拜下风。
楚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简短地认了错,从根源上检讨自己:“是我的不是,不该随意吸他们身上的煞气。”
原以为吸走了煞气这帮人能够消停点不吵了,还叶非折一个清净。
谁能够想得到他们心无嗔念的时候吵架是不吵了,吵闹却能吵出一个前无古人的新境界呢?
这他妈谁想得到啊???
叶非折也缄默下去,设身处地一想,顿时理解道:“算了,不怪你。”
那边已经唱到:“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
路平不平不知道,他们继续唱下去,少不得要被楼下行人注意到,先出手平了他们这群妖魔鬼怪再说。
叶非折腰间的不平事忽地猛颤了一下。
他本来有一搭没一搭转着酒杯,手突然一紧,眼瞳骤缩。
“有人来了,大乘巅峰……就在方圆百里以内!”
他喃喃对系统道:
“探其气息应当是仙道来人,想来和仙门四人俱是为一个目的而来,祸世血脉……楚佑!”
这件事情棘手。
祸世血脉能够不被仙门四人看出来,是因为这种血脉被世人追杀数万年,早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之间,将其特性衍化得颇为隐秘,与常人无异。
然而这世间本不存在足够的隐秘。
对元婴期的仙门四人来说祸世血脉是隐秘,根本让他们看不出端倪。
可若是入了大乘巅峰的眼,在他查探下,能有多少隐秘可言?
叶非折究竟不是一般人,须臾之间已镇定下来,想出对策。
首先得把楚佑支开,让他和那个大乘离得越远越好。
其次得想个办法引住大乘巅峰的注意,让他无暇去思考祸世一事。
想通这点后,叶非折僵住的指尖轻轻搭在酒杯上,唇抵住杯口,要抿不抿。
他指尖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唇也是一样毫无血色的苍白,就着白瓷的杯口,远远望过去无端品出萧瑟凄清之感。
就好像天地间雪落了白茫茫一片,曾经绮丽过盛大过的那些光景,统统被埋在积雪下,怎不叫人揪心?
他生得太好,无需惺惺作态,也无需刻意捧心,哪怕是细微处流露出来的些许脆软之态,也足以抓住眼球,让人挂怀到骨子里。
“阿折,你伤势如何?”
叶非折搭酒杯的那一下很轻,倒像是重重捏在了楚佑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