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笑笑。
确实数不清咯。
西泽打开后备箱,抖开那条保暖性十足的织物,每根头发丝都在尖叫它的主人是外星人。
“这大热天的,你拿这么厚的披肩?阿默,你对温度真没有什么错误认知吗?”
“你管我!”
沈默抽走披肩,打开琴箱抄起她的古典吉他,闪到一边向他做完鬼脸后,径直跑向灯塔。
等少女半路想起什么回头的时候,她发现,靠在车门边目送她的青年,像极了麦田里守望的稻草人。
似乎没有办法,就这样说再见。
随心而动。
沈默飞奔回去,踮着脚给了西泽一个贴面礼。
藏好心底的颤抖,趁着他惊愕的瞬间,她指着驾驶室里的那杯咖啡,调侃着说那不是给我的吗。
她不知道的是,她不敢看的人,此刻僵硬得像棺椁里的木乃伊。
……
“杏仁奶咖?西泽,这杯咖啡还真是给我的呀——你没给自己买吗?”
“好香的杏仁味!这家店在哪,务必带我去重刷。”
“谢谢你记得我最爱的东西。今晚有礼物送给你哦。”
刺耳的急刹声划过路面,黄色的双闪灯在车尾闪烁。车辆停在路边,灯塔早已消失不见。
西泽抱头埋在方向盘上,脑中不停回荡着沈默取走咖啡时的话。
“阿默,我发誓,今晚过后,我以‘amore’称你!”
西泽通红的蓝眼睛里只剩下执念的狂热。
车辆重新启动,除了车道上隐隐的胎迹,仿佛它从未中途停过。
不远处,摔碎的小玻璃瓶躺在那,液体慢慢渗进地面。
阳光一照,一阵浓郁的杏仁香气蒸腾而上,风一吹,便什么也没有了。
……
黄昏。
枕着古典吉他温暖的音色,看太阳一点点沉下海平面,倦鸟归巢,一切慢慢被写进夜色,浪漫不过于此。
琴声停歇,吉他被温柔地放好。
心血来潮的少女翻过铁围栏,只用两只手肘固定身体,挂在这座和十米跳台差不多的小灯塔上——反正她会水,就算兴致来了,疯狂到跳一次海,也没什么问题。
和泰坦尼克号上的露丝站在船头一样,感受完全不一样的海风拂面,唯一的区别是身后没有让她能张开双臂的杰克。
十几年的回忆如同海浪般涌来,都和吉他有关,和他有关。
少女萌动的所有旖旎,都开满紫色的桔梗花。
她笑着闭上眼睛。
等今夜过去,一切都是新的。
背后,才喝空的纸杯被风吹倒,在塔台上轱辘划了半圈。
无法察觉的力尽松懈,思绪远去,言语失声,黑色的裙角似海鸥展翅的翼尖,在海上掠起一团玉白。
坠落。
水花绽放随即又枯萎,海面重归宁静,一切了无痕迹。
海鸟在灯塔周围盘旋不散,反常地缄默不鸣。
霞与墨色再一次交汇在空中,天边最后一丝夕阳的光辉也消沉下去——
仿若一声,贾努阿的叹息。
1814年,意大利,热那亚。
黎明前夜。
天象异常。明明已是二月的尾巴,分属地中海气候的热那亚却气温骤降。原本温和的冬雨,眨眼间变成纷飞的雪花。
小巷的尽头,隐约有影子在踉跄穿行。
黑影步履轻浮,幸亏能时不时伸手借着两边老旧的墙体力扶正身体,这才避免和脚下寒铁般的石板来个亲密接触。
等它蹒跚着趟过狭窄的巷弄,开阔地的冷风立即送上刺骨一击。
雪花被冬风当做礼物灌进领口,接触皮肤的瞬间,便被高热的体温烫成一抹水痕。
黑影站在岔路口,猛地合拢衣衫,哆嗦着向夜空抬起头。
灯笼塔的光柱划过夜空,连雪落下来都是亮的。尽管黑影佝缩着身子,并不难辨认其高挑的男性身姿。
一位醉酒的回家男子,在冬夜的热那亚小巷里出现,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男人卷曲的黑发杂乱地顺着抬头动作垂在脸颊边,一双迷离的眼散懒地睨着空中的□□灵。他的整张脸不再年轻,构筑面部的线条仿佛蕴藏着许多故事。不知究竟在酒馆灌下多少杯,他颧骨高地上正晕染着鲜艳的潮红。
一大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尖上。再次直面冰雪刺激,连他眼底的醉意都冲淡不少。
“哟,下雪了。”
男人摆摆头,恢复些许神智,开始扫视四周,确定方位。
夜间巷弄里的能见度不高,只看四周被海风侵蚀剥落得略显不堪的墙体,轻易就判断出这里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霉斑和腐朽的腥味在清醒过来的感官下无从遁逃,来路上下行不到几步就塌陷的台阶里积聚着不知来路的污垢,破败的窗台上百叶缺根少横……
骨子里的熟悉,令他几乎不需要用眼睛看清,就能知道被隐藏在夜色下的部分。
男人慢慢站直,酒气和思绪一起在脑中翻腾出一片晕眩。
破败不堪的屋舍绝不与他相称,但这份该死的既视感又是从那蹦出来的?
远处,海浪拍打两道防波堤的声音根本逃不脱他敏锐的耳朵——
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里。”
他嘴角溢出几分嗤笑,站直的身体瞬间被散漫侵蚀,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懒洋洋的味道,只有黑色的眼眸里满布冰寒。
戒尺、皮鞭,小提琴、曼陀林,咒骂、哭喊……
早已远去的记忆再次顺着尾椎骨,和着远处海浪冲击声又一点一点浮现。
远离这片禁地几十年了,不想一次酗酒,还要为锁在身体里回家的恐惧买单。
谁会知道呢?
在意大利声名远播的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只能在深夜买醉?
谁会了解呢?
提琴大师就出生在这片贫民窟里。
谁会在意呢?
他的过去,或许不如一只耍马戏的猢狲。
舞台上从不知手抖为何物的提琴大师,此刻也只能用嵌在双臂斗篷上深深地指痕,来强迫性终止指尖的颤动。
来自灵魂深处的灰色战栗要如何压下,又要怎么做才能修补心口的伤疤?
或许是酒精的错,让帕格尼尼阴差阳错地来到故地,撞开落满灰尘的记忆匣子。愤恨、羞耻与不堪,在醉酒的作用下,激化成眼球里的血丝。
一改先前的散懒,他是僵硬的。表面不起波澜,内心却是海啸。
在帕格尼尼萌生逃离故乡念头的前一秒,那双挑剔万千音符声响的敏锐耳朵,在纷乱的海浪拍岸声里,捕捉到一声婴儿的啼哭。
顺着声音的方向,他在年幼时曾住过的屋子墙角,寻见一团小小的襁褓。
帕格尼尼本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独居已久的他甚至连情感都称得上淡漠,就更别提什么泛滥的同情心。
人生在世,各自有各自的不幸。拯救什么的,还是交给上帝去做。
他扭过身子,准备离开苦难之地。
婴儿又哭了一声。
他咒骂一句,收回决绝的步子。
“这该死的酒!”
懊恼的音乐大师终究还是抱起了襁褓。
大抵是骤降的温度和飘雪,女婴的小脸冻得通红,这才本能地哭泣着自救。
帕格尼尼瞪了孩子半晌,直到她哭声变调,才慌乱地打开斗篷,以极其生疏甚至算得上木愣的方式把她圈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