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雁的父母是来告诉老师,孙雁怀孕了。对方那个男孩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两家父母经过商量,决定负责,让他们两个都退学结婚。
“反正雁子也是个傻妞,整天在学校里成绩差得要命......不是我们不疼她,她但凡读得下去,砸锅卖铁我们也要供她读到大学......”孙雁父母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
夹杂着梁建国劝说的声音:“读书对孩子有好处......”
“老师,我们也尊重读书种子.要是能读出来,那舒舒服服坐办公室赚钱,肯定比我们干辛苦活的赚钱。但这不是孩子笨嘛。”
“老师,我们也尊重读书人。但是你看,雁子这成绩,就是从现在开始改,考上咱们县的高中,以后也就是上个二本三本或者大专的。这种学校读出来啥用?我村里有个亲戚孩子,读出了个二三本,在外面当个小职员,还不是一个月混几千块,还不如她哥下厂一个月赚的。最后那亲戚孩子回来,还不是靠村长爹托关系谋了个公务员的职位。”
李岚在教室里听得频频点头,觉得雁子父母说到了她心坎里。
梁建国的声音却微微提高了:“读书不是交易......不能这么功利......”
但孙雁的父母固执己见。孙雁也一个劲地哀求“老师,我是自愿退学的,我就想和他在一起......”
这时候,突然闯入一个愤怒激动的声音,那是经常温声细语的小文:“读书不是交易!不是买卖,不是急功近利的通道,你看起来爱她,但你的考量是纯功利的!教育是不能立即变现的,不能立即赚钱的,但是你要为孩子的终生好......很多人家即使孩子一时读不出来,也一直供他去读......”
“老师,我们听不懂你说的东西。她这都怀上了,打孩子伤身体。她反正读不出来,她自己也想早点回家结婚生孩子。以后趁我们年轻,孩子我们带。她和老公安心赚钱,赚够钱回来盖新房子开店,我这也是为了她好。”
老梁小文没有拦住。
小文急得面红耳赤,李岚从没有听过一向温声细语的她那么尖利的诘问声。甚至打了报警电话,要告他们强奸。
最终还是老梁理智一点,拉住了小文老师。
因为没有用。
女孩十四,男孩十五。他们自愿滚在一起,你告强奸,能告谁呢?
孙雁父母也生气地反驳:“这里本地当地干公务的,都沾亲带故。拐几个弯都能扯上关系!只要自愿退学,学校和政府都拦不着!结婚证随便整整就行。我表侄女结婚的时候也才十五岁,结婚证都办下来了!”
教室门外吵得不可开交,惊动了学校。
然后,一个又一个老师来了。
老王来了。老头来了。校领导来了。
老师们团团围住孙雁和她父母。
但孙雁和她父母带着亲切乡音的语调在这些普通话的围城里一点儿不动摇。
他们背后还有孙雁熟悉的整个乡镇熟人社会。
看似强大的学校和老师们,背靠着的,却除了一堵围墙圈起来的五星红旗和朗朗书声,再无其他。
在孙雁父母不断提高的嗓门里,学校和老师一败涂地。
最终,孙雁满心甜蜜的爱情,仍然高高兴兴地收拾走了她的所有课本。
上课铃响了。学生们陆陆续续来了,并不稀奇孙雁的位置空了。
因为大家早就都知道了她甜蜜的恋爱故事。
李岚看着红了眼圈的小文,一脸压抑的老王,铁青着脸的老头。
她蠕动嘴唇,桌子下的手伸进书包,捏紧了新得的手机。心里乱糟糟的。
想说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但是该来的仍旧会来。
“老师?”李邦的声音,还有黄牙父亲的声音。他们来了好几个人。
李岚心绪混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但是她还记得,她是怎么麻木地收拾书包的。
她看见了老梁那灰了几年,已经漠然的眼睛。她看见了老王那跟数学一样无趣的脸。她看见了老头颤抖的手,她看见了小文几乎站不住的脚。
她看见了很多无关的老师、还有学校领导,他们不教她。但是他们全都一脸灰败。
她的脚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冬日的阳光从教室的窗户照下来,照得教室里通明。坐在前排的同学已经拿出了书本,开始朗读背诵,脸蛋在阳光里红扑扑的,带着孩子的红润和细细绒毛。
李岚知道自己的脸蛋也是这样的。
教室外的走廊没有窗,没有开灯,昏暗。幽深的走廊一直延伸去,尽头曾经消失了孙雁的背影。
走廊不远处站着她的父亲,站着她正牵着小孩的表姐,站着黄牙爹和黄牙爹的兄弟——以后是她的夫家。
老师们面对接二连三离去的学生,只能重复着一次又一次的劝说。
但迎来了一次又一次同样的结局。
李岚即将走出教室的时候,小文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小文已经战败了一次。于是此刻越加用力,几乎是像同什么争夺她,把她从走廊往教室里拉。
老王没有说话,但是也拉住李岚的另一只手,指着黑板上昨天她们还没背完的数学公式。
老梁的眼睛是灰的,但是他双唇颤动半晌,最终双手放在她的书包上。灰里还有一点点的亮点:“石拱桥还有一课就讲完了......”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叮一声,李岚知道是新推送的广告,里面有她喜欢的有趣图片、视频——精美绝伦的奢侈品被画着浓妆的乡村女主播捧在手里。
校领导站在远处,望着几乎没有多少年轻老师的老师群们围着李岚,落寞地站在公告栏旁——那上边还贴着前段时间中山装们吩咐来贴的一些图片——一些画风古板的傻不愣登的学生坐在教室里读书,附一行枯燥的黑体字“保学”,被学校里的调皮男女生用黑笔涂成了保胎。
李岚觉得自己在被撕扯着。没人用力。但是像有手在两边拉着她。
李岚抬起头说:“老师,我只是回去几天......我考虑,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语文一向不好。
最终,她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宽慰他们的说辞,她想,或许表明自己独立思考,早就像大人那样想清楚了,能宽慰到什么:
“老师,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老师,这真的都是我们自己的想法。”
中途,李岚回了一次头。
她有些遗憾地看到,老师们似乎并没有被她安慰到。
他们垂头丧气,像一次又一次战败的公鸡。
小文更是呆立在那一动不动。
李岚心下一缩,却宽慰着自己以即将到来的花花世界,慢慢沿着孙雁消失的昏暗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