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战马们昂头长嘶,旅行者们大声谈笑,只有圣母抱着圣子沉默不语。

海蒂如同在辅助一场手术的护士一般,不断给他递着刮刀细刷还有抹布,陪他整整画了接近三个月。

在此期间,她在这修道院里构思完了一整部的专著,白天想完具体的内容,再在傍晚或者清晨把它们全都写了下来。

牛肉汤里的青霉在活跃的繁衍发展着,越来越多的葡萄酒被装进了玻璃酒瓶之中,而更新更好用的显微镜也被送进了佛罗伦萨学院里。

在圣母升天节到来之际,她的第一本专著《元素四论》也正式出版了。

这本书的诞生,犹如新时代的第一声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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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第奇家族对文化的贡献,简直是划时代的开明和先进。

他们不仅资助了大量的画家和雕塑家进行创作,同时也利用了印刷术进行古籍的整理和修复。

当今的这位领主之所以被居民们充满敬意的称为‘伟大的洛伦佐’,就是因为他做出的实绩实在是太多了。

哪怕单拎出一样出来,都是对整个城市的巨大贡献。

他为学者们收集着来自希腊和罗马的古典作品,派遣文学家们去意大利各城市甚至是海外去购买书稿,甚至愿意抵押家产以购买孤本。

有些书已经无法复印,他便雇佣了书记员进行抄写和整理,用活字印刷术印发了大量的书籍。

——这来自东方的全新技术,完全打破了人们对文化传承的固有认知。

伴随着印刷馆的建立,古比萨大学和佛罗伦萨学院也被进一步扩建,柏拉图学院也重新被引导着焕发出新生。

按照海蒂的身份,她原本是无缘参与这些事情,更不可能公开刊发自己的论文。

女性的存在原本是受人尊敬和簇拥的,可这些年伴随着教会的独断专行不断发展,女性的地位也在不断下降,已经完全被学院所排斥。

可她现在的身份,是美第奇家族从前因故离散的远亲,更是无可争议的贵族。

在佛罗伦萨市民的眼中,这位蓝眼睛的美人不仅博爱,善良,而且精通炼金术,能救人于水火之中。

洛伦佐的存在让他们更快的接受了她,甚至会写许多信来咨询问题。

在《元素四论》的时候,海蒂表现的颇为谨慎。

她不敢贸然的把过于新锐的观点拿出来放在明面上,更不敢否认上帝和各种教义的存在。

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最基础的常识,用尽可能通俗易懂的方式

这种写法就有点像是教小孩儿学知识了。

举例子要往神话和圣经上靠,论述的时候要再三表达它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简直是连哄带骗。

不顺应这个时代的某些陈腐之处,表露出太过新锐的一面,只会被当做靶子给抹杀掉。

这专著一共写了五六万字,实际核心内容可能只有五六千字,其他的都是在赞美上帝讴歌圣经,以及变着法子论证和解释各种通俗的道理。

洛伦佐看完之后,忽然感觉有些好奇。

这姑娘是经历过什么,才会谨慎到这种地步?

只要自己在,教廷必然不会发难去针对她。

为什么连写论文的时候,也在变着法子去安抚所有人?

——因为人言可畏。

海蒂在前世的时候,已经受够了这些教训。

她原本以为绝大多数人都是通情理和讲逻辑的,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她做出无数的设计和发明,可人们诋毁她是窃取丈夫的机密,沽名钓誉博取出位。

她原本与人为善,对国家也热忱忠诚,可政府最后对她的贡献不言一字,甚至不愿承认她本应拥有的成就和荣誉。

她看尽了世态冷暖,反而对人群有种释然的疏远。

大众是蒙昧的,易摆布的,冲动而不理性的。

一意孤行的想要唤醒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也要做该做的事情——但得选择更安全的姿态。

《元素四论》正式出版之后,直接被许多学者和理论家抢售一空,连带着附近的几所大学和学院都掀起了一番讨论热潮。

这本书讲述了基本的化学、生物学常识,内容强度大概只有近现代青年的启蒙水平。

可即便如此,许多见解也足够石破天惊——

人为什么要洗手?

酒为什么会变质?

硫酸铜蓝的消失和复现竟是因为水?

血液竟然还有这些功能?

书里不仅写了相关的概念陈述,还提供了许多具体的实验方法——

这些实验可以让人们自由的证明理论的正确性,以确认她并没有妖言惑众。

每一样都解释的足够清晰明白,而且也毫无破绽。

佛罗伦萨学院的人们甚至写信给美第奇先生,想拜托他委托这位贵族来演讲解说,大家可以更充分的学习到许多新的知识。

这书还被辗转着送到了英国和法国,据说也引起了好些轰动和反响。

达芬奇帮她做出了新的好些实验用器具,翻着这本书也颇有些跃跃欲试。

如今,他在自己的卧房里也摆了一副显微镜,利用它发现了许多的新鲜东西。

以至于修道院的那副画都拖延了一个多月才交。

“我前段时间,发现给那些细胞滴盐水的时候,它们有的会变形,”他帮她端着试管和烧瓶,兴致勃勃的分享着自己的新发现:“你说泡澡久了之后手指会变皱,是不是也和这些东西有关?”

海蒂笑着点头:“你可以多做些实验看看,还会有更好玩的事情。”

“对了,有空一起去泡澡吧,”达芬奇随口道:“我知道有个新的理发师会按摩,揉肩解乏挺到位的。”

“这个——就不用了。”

“对了,小桶先生最近在忙什么?那副花神的油画完成了吗?”

达芬奇帮她把东西摆放好,露出遗憾的表情:“还在饮酒神伤,老习惯了。”

“哎?”海蒂忽然想起了德乔从前提的那些事情,下意识道:“因为……西蒙内塔吗?”

那个已经死去好几年的美人?

美第奇兄弟和他都爱过的那个人?

“他很喜欢她,以至于在她死后都总是有些魂不守舍的。”达芬奇显然不太理解这种深邃的情感,只惋惜道:“群聚的时候还挺好,一个人坐着就总是会叹息。”

“我们该去看看他,”海蒂下意识道:“这是很痛苦的经历。”

“我不明白——”达芬奇看着她道:“人为什么会相爱?”

“情.欲和爱欲到底是什么?”

海蒂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我看着他们痛苦或失意,也想在画中表现出来,”达芬奇的神情依旧坦诚而又茫然:“可是能让我产生类似情感的,只有艺术。”

他能够懂得嫉妒,失意,闷苦,唯独无法了解人与人之间的深爱。

与同性也好,与异性也罢。

为什么会人们会把自己的内心都寄挂到别人的身上?

海蒂想了一会儿,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再过几年估计就懂了,你还太年轻。”

这话从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口中说出来,显然有些荒诞。

她找了个合适的时间,带着糕点和鲜花去拜访波提切利。

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隐约能闻见麦芽酒的味道。

那青年醉倒在一幅画旁边,还在呓语着什么。

海蒂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小桶。

他平日在美第奇身边,或者在被贵妇们搭讪交谈的时候,看着总是开朗而得体的。

可那人现在揉乱了头发,连衣服上都沾着酒渍,袖子上沾的不知道是颜料还是汤汁。

“波提切利先生……”她下意识地想给他找个热毛巾擦擦脸:“您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青年揉了揉眼睛,长长的打了个酒嗝,看起来狼狈又有些可爱。

海蒂叹了口气,拜托德乔帮自己弄些热水来,低头把散落的酒瓶归置了一下。

年轻人能为爱痛苦成这样,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她从前也是敢爱敢恨的性子,现在内心更像一口古井,便是扔石头下去也听不见响。

波提切利半梦半醒着,感觉自己的脸颊和手指都被热毛巾擦拭干净,终于找回一些清醒来。

“海蒂?”

“你怎么在这里?”

“我怕你被呕吐物呛死。”海蒂淡淡道:“这得喝了有两三天了吧。”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踩到一滩不明液体。

比起在外人面前风度翩翩的优雅画家,此刻的波提切利手忙脚乱的像个大男孩。

“我——你——”

“不用担心很丢脸或者怎样,”她伸手拉开了些窗帘,让阳光透进来一些:“人总会崩溃一段时间。”

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波提切利还有些站不稳,只神色苍白的回忆起许多东西,眼睛又望向身旁的那副画。

海蒂也终于看清了画上的内容——

等等,这画的不会是……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