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没想到达芬奇会这么坦白的讨论这些事情——
有时候,表达厌恶比表达喜爱更加需要勇气。
“……我知道他是你的模特,”她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那线条轮廓颇为别致的少年,扭头看向达芬奇道:“也知道之前他们给你的那桩罪名。”
“但性向也好,性别也好,所有的认知都会不断改变。”
海蒂顿了一下,发觉他还在注视着自己,语气也坦然了许多。
“关于性,我不好发表言论,但哪怕不管你身边站的是个裸男还是裸女,都不会动摇我对你的认知。”
达芬奇怔了一下,重复道:“不会?”
“不会。”
他平时尽可能地想要对所有人都良善而又友好,却也免不了被揣测中伤。
某些认为他是渎神者,是罪恶又丑陋的鸡.奸者,他未必会放在心上。
可由于过去的许多事情,达芬奇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她和自己一样,对世间的许多事情都颇为了解,而且善于倾听和陪伴。
如果没有海蒂的催促,可能到了明年这幅画都没有完成草稿。
“所以,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了起来,光裸的胸膛饱满而又漂亮。
“阿塔兰特·米缪罗蒂。”
他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四肢纤瘦皮肤白净,脸上有浅浅的小雀斑。
“你先把衣服穿上。”达芬奇吩咐了一声,给海蒂也找了一把椅子:“先前他过来看望我,顺便画了一会儿速写。”
这边位置比较偏远,平时也没什么人来。
海蒂嗯了一声,目光移到那柄长琴上。
“这是?”
达芬奇笑了起来,仿佛抱着宠物一般伸手抚摸着它的长颈。
“是我设计的里拉琴。”
它一共有五根演奏弦,还有两根弹拨弦,长颈上泛着银光,造型像奇异的马头骨。
“你设计的?”海蒂怔了下,反而比看到裸男还要来的惊讶:“和小提琴一样吗?”
达芬奇点了点头,一手握着琴弓,另一只手把那琴放在了胳臂上。
当他的手腕一点一划,流畅婉转如清泉般的琴声流泻而出,跳跃奔流着再次充盈整个侧院。
更奇妙的是,他竟开始边弹边唱起来了。
“此刻万籁俱寂,风儿平息——”
平日里温和又清晰的嗓音,此刻上扬了声调,变得更加悦耳动听。
“点点星光的夜幕低垂,海洋静静沉眠,没有一丝痕迹——”
一手拉着琴弓,一手弹拨着双弦,竟还能同时唱着歌。
高低起伏的琴音与那微沉的歌声交织相伴,如一对夜莺在密林间缠绕飞远。
海蒂听了好一会儿,忽然发觉他唱的是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
此刻刚好有长风穿堂而过,将那桌旁的压着的手稿都卷起了数页,风信子的香气隐隐约约,琴声缭绕不散,仿佛唱进了人的心里。
她仰头望着他,在错愕之余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不仅仅是卢浮宫的那个达芬奇。
他是舞台特效的设计者,是战争机器的构想者。
他会在笔记本里绘制城市设计的蓝图,会兴致勃勃的去研究人体肌肉的解剖。
他能够创造全新的乐器,能弹奏唱诵古谣,敬畏自然与科学。
人们还沉浸在圣经所构造的黑暗现世里,庸碌一生只为死后能上天堂的魂灵。
而他就在自己的面前,如此真切的,充实的,无所畏惧的活着。
他恐怕根本不需要爱人。
后人们揣测他是无性恋也好,怀疑他是同性恋也罢,都只是众说纷纭,不曾有过任何实际的证据。
可这样的列奥纳多,他哪怕独自一人活过数十年,恐怕也比无数人来的快乐。
从医学到科学,从自然到音乐,每一个学科的无尽探索和发现,都能让他怡然自得。
等那首《此刻万籁俱寂》唱完,列奥纳多抬头看向她,笑着挥了挥琴弓。
“怎么样?”
海蒂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开始鼓掌:“特别好听。”
“本来有朋友邀请我去米兰做宫廷乐师,但佛罗伦萨这边刚好也有活儿。”达芬奇收好了琴,摸了摸下巴道:“什么时候在这儿呆腻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其他城市逛逛?”
海蒂眼神亮了起来,笑着点了点头:“那也得等你把这副画填完为止。”
不然以后怕是要去监狱看你了。
达芬奇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己还签了个合同,今天又拖延了一天没干正事,匆匆忙忙抿了口葡萄酒去调蛋彩了。
男孩已经换上了衣服,凑过来看草稿上速写的轮廓,又笑着和她打招呼。
“叫我阿塔兰特就行了,您真漂亮——以后常来这儿好不好?”
意大利人的嘴这一个个真是跟蜂蜜一样甜啊。
海蒂跟他说笑了几句,听他解释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达芬奇学琴的,又一块帮忙调配着蛋彩,聊了好些的旧事。
那一次好几个画家相会,又约了几个男模过来谈论人体和轮廓,结果被人找了巡夜官举报了。
他们的行为就被诬告为聚众鸡.奸,不过后来也托朋友过去调解商量,最后确认为证据不足撤诉。
身后两人从画画一路聊到弹琴,达芬奇虽然涂抹着颜料,却一直有竖起耳朵在听他们聊着什么。
“对了——”他转过身道:“你之前好像说,你会做那种,能自己演奏乐曲的什么东西?”
海蒂也想了起来这件事,点头道:“对,是自动钢琴(pianola)。”
“那是什么?”
等等,这个时代好像连钢琴都没有进化出来……
她回忆着先前领主夫人弹奏的那种类似乐器,在桌边做出敲击键盘的动作,模仿给了达芬奇看。
“是clavichord?”达芬奇讶异道:“怎么样可以让它能自动弹奏?也是炼金术吗?”
海蒂指了指他身后快干了的壁画:“你什么时候交工了,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
“——我们今天是绕不过这壁画了是吗?”
少女笑了起来:“你今天可分神不止五回了。”
从修道院回来之后,海蒂收拾了先前写好的论文,听着钟声按时去拜见领主大人。
她想到了一些解决饮水问题的法子,不光可以澄净水质,还能去除河水里的寄生虫。
一走进办公室,眼前放了一张长桌,上面还有两个笼子。
“这是——”
旁边的克希马直接上前掀开了绒布,露出笼子里的两只兔子来。
竟是一只灰兔和一只黑兔。
海蒂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洛伦佐,又看向那两只估计被当做实验品的兔子。
——这不是列奥纳多送自己的礼物,显然是从别处抱来的。
“这段日子里,我让手下按照你之前的解释,做了相关的事情。”
洛伦佐站了起来,语气颇为复杂。
她说的是对的。
两只兔子,一只饮用的是阿尔诺河里的水,一只引用的是采集自屋顶的雨水,而且盛放在有釉料的铅碗里。
喝河水的那只黑兔颇为精神,每天都会试图刨开或者啃开笼子,递给它什么食物都吃的很利索。
但喝雨水的那只灰兔原先也很活泼,现在每天都恹恹的趴着,及时有人过来也没什么反应。
这二十天一过,差别和效果立竿见影,让人实在无法反驳。
海蒂没想到这些侍从的执行效率这么快,自己这边刚拟好实验报告的格式,那边已经连结果都得出来了。
“佛罗伦萨学院的长者们也查阅了相关的文献,说在古罗马的典籍上,确实有类似的说辞。”洛伦佐打量着那只闷头睡觉的灰兔子,若有所思道:“可是不用雨水,河水酿酒恐怕……”
“只要煮沸就可以解决问题了。”海蒂下意识道:“您可以给宫里建一个锅炉房。”
河水也好,井水也好,都不适合直接饮用。
细菌、寄生虫碰着可能就会患上痢疾肠炎,而水中的部分有害物质,也需要煮沸加以净化。
可问题在于,煮沸热水需要燃料——这个时代没有电磁炉和热水器,必然是颇为麻烦的事情。
“煮沸?”
海蒂把德乔怀里的文件拿了出来,展开放平给他们看具体的设计。
首先在河水边弄一个风车,制造出一个水泵不断灌水。
然后做出沉降池、吸附池,还有过滤池出来,让足够干净的水源源不断地汇入不同水池之中。
在这个的基础上,再建立一个完善的锅炉房出来,确保随时都可以提供煮沸之后的热水——
一部分直接取去酿酒就好,毕竟这时代连茶叶都没有,没人会去喝杯什么都不加的热水。
“您的那些老酒可以先在酒窖里放着,适量饮用些也没什么大问题。”海蒂给他解释着不同图例的意思,随口道:“等这个做好之后,新酒最好就都用那些没接触过铅料的干净清水。”
“老酒?”洛伦佐挑起了眉毛:“美第奇从来不喝老酒。”
海蒂愣了下,忽然感觉哪儿不对劲。
现代的豪富们都喜欢比对自己珍藏的老酒,动辄就是几十年甚至一百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