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下几丈,日影渐昏,林木茂密。贺雁沓醒来时,竟也一时分不清时辰。
贺雁沓浑身无一处不疼,最疼在掌心,已血肉淋漓。疼痛却让次辅顿时想起他的陛下,一贯镇定从容的人也变得焦躁,他跄踉起身四处寻找,最终在约合五人张臂环抱那般粗壮的巨木的另一头看见昏倒的闻蝉。
贺雁沓不顾伤痛地跑过去:“陛下?陛下!快醒醒。”
闻蝉却始终未醒。贺雁沓又迅速察看她的伤势,身上擦伤居多,可贺雁沓毕竟不是精通岐黄的大夫,一时得不到准确答案,担忧之情便永远不肯落地。坠崖的凛冽横风与枝桠将他们分离,贺雁沓有心无力,以至闻蝉比他伤得还要重。
陛下是九五之尊,合该被护以周全,任何一点伤痛出现在闻蝉身上,都该叫臣子愧怍,遑论她一脸苍白生气全无地躺在地上。
贺雁沓眼中痛惜、自责更甚。
陛下未醒,他们却不能留在原地,任由形势未知,陷入无措境地。越是被动,更要主动出击,与来寻他们的人马汇合。贺雁沓飞速估判,顷刻之间已有了决断。
崖下不知深浅,但逆水而上不会出错。陛下如今昏迷未醒,他也要先为她处理伤势。
外裳褴破,贺雁沓便先脱了下来,将还算干净的中衣的衣袖用匕首割下一截,又撕成布条,到涧边取水沾湿,开始为闻蝉擦拭起伤口。先是脸,如为明珠拭尘,当为闻蝉擦干净脸时,贺雁沓难得怔了怔。
关于陛下出尘清逸的相貌,他不乏听大臣们私下议论羡叹,贺雁沓多半附和以笑,他鲜少参与这样的话题,哪怕他当了陛下多年的太傅,是朝臣中最了解他的人。贺雁沓看着陛下长大,由昔日温润谦和的太子,到如今和煦却也果决的帝王。看他眉眼随年岁渐展,从来无双。
陛下从小到大都生得好看,是的,好看,似乎世上一切称赞美男子的言语不足以形容帝王的相貌。谦谦君子如玉郎君的贺雁沓也自愧不如。若还有人能比,唯有与陛下生得近乎一模一样的公主闻蝉。
穿着鹅黄宫裙梳着双垂环髻的小姑娘趴在窗外偷师,自以为无人不知,便狡黠地笑了,在她眼里,世间的风花雪月都落了下乘。那年贺雁沓执书卷伫立,学生有闻昱与萧戚远。
春风吹起她鬓发珠花,也吹过他。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不知觉间,贺雁沓竟已为过去叹了声气。年轻的次辅敛住心神,再为陛下擦拭伤口。闻蝉醒来,见的便是如此场景。
贺雁沓大喜:“陛下醒了?”
闻蝉尚有些迷惘,只低低地应了声。她才从烈火缠身的噩梦中挣扎醒来,恍惚觉得自己的鼻息都残留着炙热。她被投身在大火中焚烧,窒息而死。
这个梦实在太恐怖了。
她醒了,再躺在地上便不合适。闻蝉浑身都疼,贺雁沓的手横在她身边,便欲接着攀他坐起身。才一动作,闻蝉便感到双腿猛烈剧痛。闻蝉吸气,揪紧了贺雁沓的手:“等等!”
贺雁沓随即反应过来,询问她哪里疼痛。
闻蝉痛得咬牙切齿:“朕的腿……”
贺雁沓神情骤变,伸手便要去察看闻蝉双腿的伤势。闻蝉痛中不忘身份秘密,闻昱清瘦,但与女子的细弱骨架到底不同,她假扮皇兄最大的优势不过是两人如出一辙的相貌。以贺雁沓的细致心思,纵使现在无心顾暇,日后再回想时同样也会起疑。闻蝉不能冒一点风险。
闻蝉扯住了贺雁沓的手:“放肆!”
贺雁沓也反应过来他此刻的僭越,但他不慌不忙:“望陛下恕罪。”
闻蝉揪着不松手:“你敢!朕就治你的罪。”
贺雁沓无可奈何地看着闻蝉。陛下的小孩子气已经难得一见,可现在却容不得她任性。他低声,劝慰皆在他唤闻蝉的那句“陛下”中。
闻蝉见美色走不动道,可这会断了腿,她还能躺在地上装小无赖,那胡搅蛮缠偏生又可爱的模样,让贺雁沓实在束手无策。次辅闭了闭眼,定下心神,单手将闻蝉推拒他的双手握牢在手心,另一只手挽起闻蝉的裤腿:“陛下,多有得罪,等会再罚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