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便是陆清珏。
原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对他的印象闻蝉只停留在那半个月如鹤的手下们收集来的坊间故事里。惊才艳艳的少年郎,清贫好学,为人木讷不善交际,一切粗浅的印象都在这双尚赤诚又热忱的眼睛里化归于无。
寻常人看容貌,而后再是身形举止。气度与风骨却是一个人的精魂,在芸芸众生向她低头时,唯有陆清珏一个人仰高了头望她。他初来乍到,跌进角逐的斗场,没有任何依仗,却也同时羽翼渐丰。他有无所畏惧的冲劲,也有不舍孺慕的依恋。
金鳞岂非池中物,这句话与陆清珏分外相衬。闻蝉记得,这位少年郎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
闻蝉冲陆清珏微微笑道:“你就是陆清珏?”
陆清珏抿紧了唇:“是。”
他不是不紧张的,但直面着陛下,对方仅仅注意着他的时候,陆清珏舍不得把时间浪费在晃神与磕绊的回复之间。
闻蝉笑而称赞:“好。”毕竟是在殿试上,闻蝉不能太过厚此薄彼,问了这么一句后便止住话题,让一旁宫人发放殿试策问的卷题。
陛下这样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却让其他人不由得心绪涌动。他们腹诽陆清珏别有心机,公然直视圣颜,只叫陛下注意到了他一个人;同时也羡慕他的好命,能得皇帝青睐,洗清冤屈后因祸得福入了皇帝的眼。
先帝时,殿试策问为统一做题,殿试上学子们只需如往常一样提笔答题即可。但闻蝉不喜欢按常理出牌。殿试既由皇帝本人监考,出什么题自然便是她的自由。今日共二十七张卷,闻蝉与贺雁沓等阁老商议后,取朝野内外或棘手或隐忧的问题化入卷中。每一份题卷都是独一无二的,考生们会抽到什么题全凭运气。规定时间内完成作答,当场封存,于阅卷之日再交至充当读卷官的官员手中批卷,选出前几名,最后交由皇帝钦定前三名的人选。
陆清珏所答的那一份卷题是关于异教的。约五六百年前,佛教于中原安居,甚至于这数百年间几经被皇室与世家推崇。而五六百年,足够一种文化扎根于这片土壤繁衍生息。世人请三十三天外诸佛下凡尘普度众生,鼎盛香火尚未熏陶洗净凡人的欲念,却已经将佛陀菩萨的金身熏黑。大约在百年前,东海附近异化出借由佛教之名的邪教佛罗教。佛罗教蛊惑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名义上慈悲心肠,剥开皮肉看早就黑得发臭。高祖时期曾经大肆清缴过异教邪祟,那之后东海周围诸府消停了好多年,但他们混迹于普通百姓中,暗暗静待死灰复燃的时机。
先帝执政后期,因内廷高贵妃一手遮天,高家势力立足于前朝,随着太子闻昱年岁渐长,前朝拥护正统储君的臣子与高家派系混斗,如此便是好几年过去,直到先帝逝世新皇登基,一切才好转过来。京城作为都城,为一国之脏,京中哪怕稍有势力涌动变化,便可能下至影响各地府州。邪教便在那段时间卷土重来。只不过佛罗教徒如今一改猖狂行事,藏头匿尾,滑不留手,让各县主事的知县十分头疼。这回陆清珏答了这题,且他的答案显然颇得几位读卷官的青眼,成了有资格被呈到闻蝉面前来的那几份最优的试卷。
闻蝉头一份看的便是陆清珏的卷子。与他清淡雅致的名字不同,甚至与他那双澄澈纯善的眼睛留给闻蝉的印象也不同,他的为人行事倒可在这份答卷的字里行间中窥见一二,意外锋芒,却无莽气。宝剑出鞘无回头,这柄剑才刚铸成,这第一场却已一战成名。陆清珏不屑于温和招数,上来便是蛇拿七寸的狠招,提议安插奸细策反佛罗教中的部分教徒,一边与附近府县的官员配合,假意与佛罗教合作,许诺能让其大肆拉拢信众。佛罗教既然认为百姓愚昧可以肆意蛊惑,那便用他们邪教那些一贯用的蛊惑言语和奇门把戏来上演一出好戏,让百姓自己看清楚邪教的真面目。人们多是爱之深恨之切,群起众怒,恐怕对于佛罗教来说打击不小。而另一头,带兵的官员一把捅进佛罗教的老巢。多少虚妄的永生承诺,都不如切切实实能改善日子的金银来得实在,若能提供邪教踪迹的线索,官府一律赏银。失去了信众,对付佛罗教便如瓮中捉鳖。
少年郎不怕答卷上的狠厉气势遭帝王嫌隙,甚至像掏宝贝似的一股脑都倒给闻蝉看,盼望真能派得上用场。赤子之心,才最难能可贵。后来闻蝉看的其他份卷子中亦有十分出彩的,但闻蝉先入为主,拍板便把状元定下。
几位阅卷的读卷官也都在,见闻蝉钦定完三甲,纷纷对视几眼。能被选出来的这些卷子本身就出色得无可指摘,但若要定陆清珏做状元,几位世家出身的重臣们又觉得不够妥当。陆清珏是很优秀,但他出身是这二十七名贡士中最贫寒的,年纪连弱冠也未到,他的优秀还不足以打破官场上的固有成见。几位大臣偏头去看贺雁沓的脸色,指望他能率先发表意见,可贺次辅把这些目光看得明明白白,就是云淡风轻往那一站,什么都不说。
“你们觉得不妥?”
“这……”门第之见不好放在明面上,几位大臣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最后勉强找了个好听些的说辞。
“陆清珏年纪尚小便有如此才学,实为难得一见的人才。只不过臣等以为,状元的头衔若落在他身上,恐怕会成了累名,未经磨砺却立于山巅,于未来多是弊远大于利。不若钦点为探花,探花在三甲中虽居第三,但众人皆知三鼎甲于才学上不分上下,探花雅名与陆清珏也更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