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月平素里虽看上去是个极好相处的温婉女官,但毕竟是宫里的人,遇着事了也威严十分,这会儿低沉着声音训斥人,便很有几分她师傅,宫里那位御前女官的风范。
鹅黄少女久居琉璃,难见如此,被从月忽然的训斥惊得颤了一颤,缓过神来便觉得失了颜面,也落了笑,面上覆霜道:“你这下人好生无礼,我好意邀你家姑娘参宴,有何放肆的。规矩实在是没有学好,不及我家一分。”
这鹅黄衣衫的少女约莫豆蔻年华,颜容明灿,身披绮秀,名唤徐娇容,是郑国公府大房嫡出的女儿,她父亲被外派,一房人跟着在外头住了好多年,这阵子才回来。她家在金陵很有几分权势,数一数二的名门贵族。骤一回金陵,被拉着融入了金陵贵女的圈子里,其中有人便说要开个欢迎会才好。她自觉该得此威风,便欣然应下。
那人又说,金陵春色属遥安山是最佳的,此时花开满山,必让人一眼沉醉其中,唯有在那儿才会不失了她的体面。
徐娇容当即便拍定了在遥安山举办欢迎宴的事情。
然而那位姑娘又缓缓说,遥安山是当今清河公主私有的。
徐娇容一贯是被家里娇养着长大,在外地的时候郡县豪绅诸女,谁也不及她尊贵。回京了那些子郡主县主在她面前也是抬不起来脸,面上不显,但自认为殊贵于旁人,心下自傲。但她也清楚清河公主的名声,只是话已经落了下去,再改便觉得在人前失了体面。于是硬要着牙没有更改,只说自己同公主素有来往,想来公主也定然会应允的。
实际上她并没有见过清河。只是想着清河素来不出宫,自己举办宴会不过一日,哪能这般凑巧碰见了。即便碰见了,自己父亲在朝中也不是个无名之辈,公主不过是公主,上头还有一位皇帝。这样小的一件事,皇帝指不定不会去管。若是管了,让父亲去求个情,能臣的面子皇帝应当还是会给的,终究只是一个桃花林子,天家哪有这样小气的。公主气量小,皇帝却定是个腹能乘船的人。
想着想着她便也放下了揣揣不安的心。
只是她运气实在不佳。
人影从桃花深处走来,众女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忙行礼向二人问安。徐娇容直立着的身躯便有些突兀。离她不远的一位心善的姑娘,低垂着头伸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衫广袖,轻声示意她来人身份。徐娇容这才明悟了,一时间心里又羞又恼,思绪在一瞬间百转千回,然后银牙一咬,脸上挤了笑,亲切道:“适才桃花深处没见着人,还以为是哪家闺秀呢,原来是殿下。”
她微微颔首,行了个与诸人不同的颔首礼,“有些日子不见殿下了,殿下近来可好。”
话语情态之间满是亲昵,硬撑着忽略了从月凌厉的眼神。
“孤竟不知道何时见过姑娘了。”宋朝唯定眼看了她好一会儿,久到徐娇容脸上的笑险些支撑不住。
徐娇容早有了主意,不卑不亢道:“殿下忘了,年幼时殿下还赏过我一块碧玉呢。”
宋朝唯是宫中唯一的嫡公主,帝王的掌上珍燕,这些年参加的宴会不在少数,皇帝没法子带上明德皇后,便只能带上她了,她算是承担了明德皇后的职责,也见过不少命妇贵女。郑国公一家新袭爵来宫中谢恩,大房这位徐姑娘应该也在,或许就是在那次赏了她一块玉吧。
玉佩是宫中成批生产雕刻的,宋朝唯那些年会见诸人,送礼只送玉佩。
宋朝唯似笑非笑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语气模糊令人寻味,话音里还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你的有些日子,竟隔了十多年。”
徐娇容觉着她那轻浅的笑犹如寒风冰刃,一下一下刮在自己脸上,疼得很。
“不过一面之缘也是缘,只是不晓得你是哪家姑娘了。”宋朝唯却没觉得自己话讲得如何就,只温婉笑着续言。
徐娇容再颔首,“殿下说的是。臣女姓徐,家父是徐参政。”
“原是徐参政的女儿,徐姑娘啊。”宋朝唯笑意愈深,皓齿微启。
徐娇容点头,“是。”
“郑国公府,徐参政家,的确是循规蹈矩,门户清严啊。”宋朝唯感慨。
她意有所指的话落在了徐娇荣心上,顿生百种波澜,徐娇容忙道,“委实是桃花迷了眼,未识得殿下,还望殿下海涵。”
“徐姑娘怎么这般想,孤是那样小气量的人吗?”宋朝唯佯怒道。
见她如此,徐娇荣喘了一口气,“是臣女想岔了。”
宋朝唯满意的点了点头,侧过身去看那桃花朵朵的一棵树,又道,“这桃花的确好看得很,瞧不见人也在情理之中。”
她笑容柔睦,言辞温和,徐娇容提着的心再放下些。又以为她是听了郑国公与徐参政的名字,要给自己几分体面,自我安慰着便没了适才的慌张,十分亲昵的接过她的话,巧笑嫣然道:“臣女在异地之时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春景。殿下这遥安山,的确是金陵一绝。”
“徐姑娘竟也知道,这遥安山是孤的啊。”传来的是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宋朝唯踮了踮脚,勉强抓住了一枝开着花的细细桃枝,将它拧了下来。
立在她身后的徐娇容却没有看她身姿的闲情。在宋朝唯的话语间,她一颗心跟打水的竹篮似的,七上八下,折腾来去不得安宁。她仿佛觉得身后跪着的诸女视线之中,藏满了促狭的笑与即将袭来的讥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