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家北伐,到底是为国还是为家?桓温听到此言脑中一片空白,再仔细去想,则脑中如电光火石般的碰撞着,使得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不能再想下去。
没过多时,桓温又觉得胸中如一绺绺极其细密繁多而又坚韧的丝线在缠绕着,这些丝线正一点点的束缚着他的脏腑,密密麻麻的丝线一点点的收缩压迫着桓温的呼吸,使得他有些快喘不过气来。
桓温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如今这么突然的被郗超问到,一向精明果断的他竟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衙署内的窗户微微被侍者撑开,被卷起的竹帘与窗上的铜钉发出微微的碰撞,桓温此时面色未变,但确实是在听到清脆的声响后才回过神来。
“若为国事,当从君命。既朝廷有意以殷公为首北伐桓公又何必抗旨。”郗超见桓温面有缓和便接着言道。
抗旨?郗超这次将话说的极重,暗示着桓温若真想由桓氏带兵北伐,就只有抗旨,桓温的势力已经大到让朝廷不得不重视的地步,除非桓氏以权柄相逼迫,否则相王(司马昱)又怎会给桓氏接着积攒功勋威胁朝廷的机会。
可若真背负抗旨之名,又如何能安心北伐?以郗超看来,桓氏如今虽权势不小,但却并未到能威逼朝廷而全身而退毫发无损的地步,朝中还有实力尚存,桓氏就必然不可能在与撕破脸皮后还能安心将后背交出去。
既然事已至此,殷浩已经出山,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旁观。若北伐是为朝廷北伐,那么朝廷有意遣谁去、那便遣谁前去。至于胜败之事,也只是朝廷和朝廷和北伐之首所应担心的事。桓氏只需保存实力,即便北伐失礼桓氏亦不会受到波及。
甚至,殷浩北伐一败涂地,胡人渡江南下,桓氏依旧可以拥荆州益州自保而不必去管朝廷的死活。
在郗超看来,朝廷既不愿将北伐之事相托,桓温也不必强求,明哲保身既省时省力又可积攒力量,即便殷浩北伐立功,只要桓氏不自剪羽翼将兵力交付与朝廷,那么殷浩也只能与桓氏相衡。况且殷浩只是一风流名士,有无武将的韬略尚未可知。
“敬舆所言,本府明白。”桓温应道。他明白、全都明白,却仍旧不知该如何抉择。
殷浩所言他未必不知,他深知殷浩脾性,为清谈玄言尚可,但若真参与北伐事,只怕是能保住半生名节就已非易事。
殷浩此人风雅过之,若桓温早年便与之相熟,但行军作战从来都不是仅凭风雅、玄远就能成事。若此时不北伐,而要等到朝廷集结势力由殷浩带兵,只怕会错失良机。
然而殷深渊在世人眼中地位极高,被时人所推崇。深渊不起,当如苍生何?现在殷浩入仕是众望所归,旁人又怎能轻易置喙。此时若是他桓温出言,只怕也会担起一个嫉贤妒能的名声。
而桓温既像立功、立德、立言,就必然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其实桓温本不该犹豫,因为利弊太过明显,他也并不惧怕殷浩。而他之所以犹豫,则是因为北伐之机转瞬即逝,若朝廷真执意如此,只怕会错过此次大好时机。桓氏一族志在北伐还都,所以他还是犹豫了。
桓温步履沉重的出了衙署,郗超见桓温离去也未曾再言劝说。他知道桓温或许能想通,当然又或许桓家因不想错过北伐之机甘愿为他人作陪而交出兵权供朝廷驱使以加大殷浩北伐成功的几率。
但无论桓家最后如何选择,他郗超作为一个幕府谋士做能做的,差不多也都已经做了,至于桓温最后如何选择虽与自己也确实有利害关系,但这一切的取舍都非是他郗超所能决定。
若桓氏势弱,他大不了辞官隐逸数年,而后再重新出仕。左右不过是多废几年光景而已,虽言年华易去,但有时候最不值钱的也是时间。
从郗超处出来的桓温心乱如麻,不得不承认的是数年来他一心以为北伐胡人和光大桓氏从来都是一回事。可是如今局势却硬生生将其分成两事、而且还是得此失彼的两件事,这使得他不得不犹豫。
为人臣者权势过大为天家所不容本就为古之所有,对于猜忌之事桓温或许想过,但那确实是功成名就之后的事,桓温这些年所想的则一直是如何积攒力量继续北伐,即便他已经打下了成汉益州,朝廷也已经扶起谢家与桓氏相衡,但是桓温还是愿意相信,只要是他桓氏北伐,谢氏决计不会使自己腹背受敌。
是了,桓温从来都不曾想过被猜忌的日子会来的如此之快,快的让桓温还不知如何招架。
【桓府内宅】
李氏的院中依旧飘有琴音,桓温沉浸其中暂时忘忧。此时,想来也只有李氏的琴音能让换来桓温的暂时平静吧?
有琴、有酒,他是不是也与那些手持蒲葵扇只知饮酒的高门无二?
超然自引,高揖而退?可是桓温还不觉自己到了事穷运尽之时,还未还都洛阳,叫他如何退?他桓温不是栖于竹林的豪士,也没有竹林下的心境。所以让他自剪羽翼把决定权交与他人是不可能的。[1]
鼾然而睡,国事家事桓温心中似乎已有决断。
李氏见桓温入睡并未停止抚琴,这些年在荆州苟全,除数年前刚至荆州时南康公主曾被敲打外,这些年她也在荆州安然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