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胭脂河岸附近的烟花里,是全京都官爷大佬、风流公子哥儿们,无论高官贵爵还是白衣未名心中的温柔乡、章台柳。
青楼妓馆林立不下数百,可用鳞次栉比形容。不过无论官办民办,皆由京都教坊司统领,司下设立数榜,不但有群芳榜、荷角榜、玉容榜、六艺榜等,还有一榜品评排序各个青楼——红袖榜。
浮萍苑便在此中排列第三,可曰脱颖而出,却离佼佼不群还差了那么一口气。
浮萍苑的招牌,除了一众出水芙蓉般的美人儿,还有便是楼名中的“浮萍”。浮萍苑的正中心,便是一处风光荡漾的人工浅水湖,以夏日浮萍满池而得名,浮萍苑所有建筑便是依此湖四周而建。春则暖风明媚,秋则水天相映,冬则银装素裹,最美便是夏日,接天莲叶、荷塘月色、凉风习习,说不尽得洗心荡窍,足可令人心神恍惚。
且说回苏蕊婳。浮萍苑既然是声名远赫的红袖榜探花,自然不是普通的妓馆可比的。在群芳榜的头牌花魁,每一人都有自己单独的小院楼阁,花木池榭,玉廊雕阁,因各人各异而景致稍有不同。里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服侍的人从一等丫鬟到粗使使女丫头、传话的小厮一样不少,就如同待嫁闺阁的小娘子一般。
平素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前头挂出名灯来,有客前来,点上三注茶方能赋诗一首由小厮丫头一道道传到内院里去,如此几回,花魁点头看得上了,才延请入内。宾客起先入不得香闺,只在待客的厅里,隔着几重绡帘,第一次见面,连话也说不上一句,只能听一曲琴。更不必说苏蕊婳这样被一手栽培的清倌,每月只有初一十五或节庆之夜,方才出来隔着纱帘弹奏一曲,余时,要见一面也是难的。
次一等的,虽无独立小院,却也有单独屋舍,屋舍有游廊与前面相连,若有人点名,便穿过游廊到与前面隔着浅浅一池的一个水榭中来,垂下帘子,双方和诗相望,譬如相亲合媒一般,若是满意了,便随客人前往浮萍苑各有特色的雅间,饮酒弹唱相陪,若是要过夜,却得更加筹码,也要红倌点头才行。
自然也有与恩客相熟的,文人雅士点了雅间,直接唤来相陪。再次一等的,便要在前面卖笑唤客、往来陪酒服侍、当众献艺,或是门口揽客,好一点的也是在雅间里随侍那高一等的妓子。至于从小培养未到年龄的,就更加只能几人合住一间了。
再说顾芷这样并非归入贱籍娼籍、只是奴籍的丫头婆子,又是另一番分出的三六九等法了。
关于苏蕊婳,因着娄兰,顾芷也知道些她的事情。她原也是小官家的女儿,父亲因为一场贪墨大案受了连累,她也不得不沦落风尘,因为有些才情书卷气,故而被老鸨大力培养,十五岁挂上牌子,只在帷幕后弹了一曲琴,便被追捧为浮萍苑花魁之首。
因着此身世,她所住的琼楼阁并不着大红大绿,小院里满满一池白莲荷花,池壁铺的亦是浅白的瓷石,回廊四绕,雕窗画阁,多绘云月素娥,漆饰银屑银箔,玉器水晶相杂装饰,仿若琼楼玉宫,故此得名。
一进院子,顾芷就但感一股萧索气息,明明是春日,但满院素来不植常绿花木,往日热闹还看不出什么,如今空有一池静水,和着晦明的天色,雕梁画栋黯淡失色,反而如秋天一般,雀鸟失声,一丝人气也无。
才走到游廊当中,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娄兰便打了帘子跑了出来,见着顾芷,惊喜地叫了一声,连忙掩了口,招手示意她过来。
“姑娘歇着呢,”娄兰今日依旧是一身水绿绣桃红花色的裙子衫子,鲜亮的打扮与这小院的黯淡格格不入,见顾芷目光游到衣服上,抿了抿唇,叹了一声,“姑娘只要我们穿得鲜亮些,不然满院子都跟冬天似的了,”又紧接着看向顾芷手中的食盒道,“你又带了什么来?”
“给苏姑娘的补身子的,”顾芷也低声道,说着从食盒里摸出一包蒸糕来,“还热着呢,这包给你。”
“还是你好,还想着我们,”娄兰接了就揣在袖子中,说着恨恨地咬了咬牙,“那群子贱蹄子,往日跟姑娘称姐道妹的,连个来问一句的都没有。踩低捧高的,冷汤冷水的就敢送过来,还得催几遍,催久了还得甩脸色,呸!烂了心肠的……”
顾芷素来听不下骂人的恶毒话,连忙掩了她的口,四下看了一眼,“苏姑娘还睡着?这东西凉了就不好了,咱们先去你屋子说话,那儿没人罢。”
“先进去看看罢,秀草姐姐被姑娘打发去取药了,左右里面只有姑娘一个人,”娄兰想了想道。秀草是苏蕊婳的另一个大丫鬟,比起娄兰还得用得多。
顾芷心中微微一动,便也点了点头,见娄兰打了帘子,就轻了脚步跟了进去。
一进屋子里,扑面药味和一股春寒料峭,一重道的银纱帷帐间隔着水晶珠帘垂地无声,屋内陈设一如既往。地上铺着白狐毯,架上设着水晶壶,炉中焚着幽罗香,壁上挂着寒烟图,只是往日的素雅如今倒成了清寒。踏在裘毯上,屋内一丝声音也无,穿过一道碧纱橱一道琉璃嫦娥奔月隔断,才到了苏蕊婳平日起卧的暖阁。
销金描银的雪纱帐,紫檀雕花填银的拔步床,临窗多宝阁上凤颈琵琶、白玉花瓶、琴谱诗词,当中小几上琉璃棋盘棋子,几本棋谱散乱,另一面靠墙一张嚼银狐裘长榻,一道颀长清瘦人影斜倚在榻上,正是花魁苏蕊婳。
人若其名,眼前的二八芳华女子,端得是冰肌玉骨、别有韵致,尖尖的瓜子脸上,一双微扬的丹凤眼莫名艳丽,玉鼻樱口,乌黑青丝披散,直教百媚横生,却如同夏夜盛放的昙花,周身并无多少风尘气,反而身甚有出尘之感。
她此时正披盖着羽缎的薄纱被,枕着粟玉枕,百无聊赖地看着案上一注袅袅升起的线香。额头上缠着一圈圈纱布,隐隐可见伤痕的一角,衬得面色苍白。
娇弱无力这般姿态,在她身上本该是柔袅婉转的,但此刻那眼角眉梢的空洞,脸颊的微微凹陷,唇色的苍白单薄,却叫她整个人都失去了往日的□□,枯槁黯淡,仿若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