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穿过漫长的甬道,重新站在光天白日之下时,他抬手一抹,这才发现脸上一片湿润,却原来自己早已潸然泪下。
他苦苦熬了十几年方才重回东都,可他们又何尝不是在无尽的晦暗和悲伤当中,等了十几年?可是,他们理应知道,他既然曾经看到过因为大旱就饿殍遍野的惨景,又怎么忍心因为自己重回东宫的私心,让天下其他诸国,北方虎视眈眈的契丹有机会侵攻大唐,让四疆那些心思各异的武将有机会举起叛旗,让天下生灵涂炭?
高廷芳已经离去,石室中剩下的老中青三代人却陷入了沉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房世美方才勉强说道:“南平王世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有个屁道理!他要做圣人,有没有问过我?”韦钰脱口而出骂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见薛朝和房世美全都有些莫名惊异,他方才收敛了怒火,硬梆梆地说,“你们要是觉得高廷芳的话有道理,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至于我,我会恪尽职守当这个秦王长史,但我自有我的坚持!”
撂下这话,韦钰竟是转身就出了石室。可是,当木门关上,他的脚步却戛然而止。他强行抑制自己的笑声,可拳头却情不自禁地砸向了一旁的石壁,整个人都充斥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之中。
他揪住高廷芳领子的时候,除了几分确确实实的气急败坏之外,还带着其他的考量。和高廷芳这个人相处得越久,他越是觉得对方谜团重重,而像这样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更是绝无仅有。果然,只不过是肢体接触的一瞬间,他就感觉到高廷芳僵硬的身体中潜藏着一种莫名的力量,而紧跟着他用力过猛,仿佛要撕裂对方那单薄的外袍时,他又察觉到了高廷芳护着左胸的微小动作。
儿时他和承睿形影不离,一次遇到刺客,他们彼此扶助,谁也不肯先走,结果全都遭遇重创,那个刺客在他们俩的左胸处留下了一个几乎致命的伤口。可世上就是有那么巧合的事,他和承睿的心脏全都偏右,这才得以死里逃生。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但那深深的伤痕也许可以用外力将其淡去,但那犹如跗骨之蛆的伤痛,却注定要缠他们一辈子。哪怕他现在武艺超群,一旦被大力扯动伤口,仍有锥心之痛。
高廷芳的那个动作也许是一个巧合,可分明应该病弱将死的人却身怀武艺,而且又疑似江陵郡主的心上人,这一系列线索应该至少有七八分了。哪怕只有两分的可能,他都愿意为之拼死一搏,更何况是足足七八分?
“老天爷,希望你不要再耍我……我这十几年苦苦等待绝不会白费!”
那一瞬间,高廷芳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揪了起来。那么多年过去,就在他自己都认为自己那个身份最好永远埋在深渊之下,不要在世间搅动风云的时候,除却他儿时最好的朋友韦钰,竟然还有其他人相信,那个业已成为一杯黄土多年的怀敬太子李承睿,还活在世间?
他狠了狠心,倏然冷笑道:“怀敬太子怎么可能还活着?十三年前,大唐皇帝就已经诏告天下,太子薨逝。天子金口玉言,难不成还能出尔反尔,说死人已经复活?”
韦钰早已习惯了高廷芳说话的犀利,可此番涉及到的是承睿,他立时大怒,当即反唇相讥道:“金口玉言?十三年前,皇上被纪韦两家挟制,就连皇位也在风雨飘摇之中,此后多年养病,那时候说的话也能算数?你看看如今这些皇子,一个个都是什么歪瓜裂枣的货色,也配入主东宫,继承大宝?他们连承睿一根手指头也及不上!”
“韦长史不要忘了,你是秦王长史,你从来就没有当过怀敬太子的太子詹事!你刚刚说皇子们都是歪瓜裂枣,把秦王殿下也一块打进去了。退一万步说,如果怀敬太子真的还活着,这么多年过去,如今皇上已经君临天下,皇权在握,他为何依旧没有抛头露面?这些年来你审过多少假太子的案子?你应当知道,不论是大唐还是天下其他诸国,所有官民百姓的心目中,那个曾经的怀敬太子早就已经死了。而死人无论曾经多优秀,他都不可能重新站在人前,接受万民朝拜,坐在那张御座上!”
“你给我住口!”
韦钰终于勃然大怒。而一旁的房世美面色挣扎,只觉得高廷芳这话字字句句都打在了自己的心防上。就在韦钰气咻咻上前,一把拽住了高廷芳的领子,四目对视,一时仿佛火光四溅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一个老迈疲惫的声音。
“不要争了。韦钰,你放开手吧!”
韦钰没有回头,整个人仿佛都在气得发抖,直到进屋的薛朝一只手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才狠狠瞪了高廷芳一眼,终究悻悻放手退后了几步。然而。当他把目光转向别处时,眼神却是剧烈波动了起来,就连刚刚抓住高廷芳衣领的右手亦是在微微颤动。然而,此时薛朝已经挡在了他身前,高廷芳也好,房世美也好,全都没有注意到他那绝不寻常的表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并不是愤怒,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站在高廷芳面前,薛朝沉默了许久,这才叹气说道:“世子殿下是南平人,自幼长在南平王宫,对于当年东都这件旧事,想来也只是粗粗听人说过。你不明白怀敬太子对于皇上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我们这些忠心帝室的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怀敬太子是当时还是荣王的皇上亲自一手栽培,苦心带出来的继承人,聪颖敦厚,仁爱天成,最难得的是,他有一颗体察民间疾苦的心。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天下大旱,他和其他几位亲王世子奉旨出去赈灾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