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偶遇边军

“哎?站住!”庄松拔刀的手哆嗦,厉声喝道:“统统给我站住!咱们人多,怕什么?快回来!”

马蹄声快速逼近,两名官差手脚发软,无措问:“怎么办?咱们也跑吧?”

“跑、跑什么?懦夫才跑!”庄松面如土色,却硬杵在原地不动。

随后,马蹄声绕过弯,来人露面,乃是五个身穿大乾戎装的赫钦边军。

“哈哈哈!”庄松长长吁了口气,旋即扭头,怒吼:“你们赶紧滚回来修渠!放心,来者并非北犰人,而是赫钦卫军,自己人!”

什么?自己人?

本能逃跑的众人止步,面面相觑,小心翼翼观望后,讪讪返回。

“胆小如鼠!懦夫!”庄松顾不得自持身份,劈头斥骂:“来之前,咱们明明再三商议过,约定齐心协力,事到临头你们却抱头逃跑,扔下我们三个!”

“您、您息怒,我们真不是故意的,刚才实在太害怕了。”刘三平赔笑解释,其同伴也尴尬,沉默挨骂。

姜玉姝惊魂甫定,十分汗颜,原本暗中厌恶庄松动辄耍官威,此刻却不由得改观。

而且,她方才一听“赫钦卫军”四字,立即挪不动脚了,霎时满怀期待,无比激动,越过人群,急切往前挤。

巡察岸线的边军见是一群平民,纷纷勒马,为首者是钱小栓,扬声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不知道对岸庸州有北犰贼吗?”

姜玉姝心如擂鼓,兴冲冲地挤上前,屏住呼吸,飞快扫视一番,却瞬间万分失望,笑意消失,明眸黯然无光。

“公子在不在?”小桃也心急火燎。翠梅探头一扫,顿时撇撇嘴,“没看见姑爷他们四个,倒来了个登徒子。”

离得不远,丁远听得一清二楚,倍感憋屈,翻身下马。

姜玉姝强打起精神,忙耳语嘱咐:“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登徒子不是他,而是那个叫田波的。”

“咳,骂顺口了,一时半刻改不过来。”翠梅见丁远大步走来,心里发虚,低头看鞋尖。

庄松迎上前,拱手答:“在下庄某,乃县衙主簿,奉命到刘家村办差,因水渠堵塞、无水浇灌庄稼,迫不得已,只能顺着水渠一路清理。几位请看,源头堵住了。”

钱小栓点点头,“原来是修渠。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你们麻利些,赶快清理,天黑前务必远离江河!免得遭遇夜袭西苍的北犰人,白白丢了性命。”

“多谢提醒。我们明白,定会尽快的。”庄松官腔十足,偏着脑袋,略一挥手。刘三平等人会意,心怀着愧疚,个个卖力极了,甚至跳进河里拨拉枯枝。

姜玉姝定定神,上前两步,微笑道:“真巧,没想到会碰见你们。”

“确实巧。”钱小栓按着刀柄,和善笑了笑,纳闷问:“你们怎么也跟着来修渠?”

姜玉姝简略答:“我们在刘家村屯田,水渠堵塞,庄稼急需浇灌,不得不跟着来清理。”

“哦。”钱小栓欲言又止,难掩怜悯地说:“屯田风吹日晒,一年到头忙忙碌碌,辛苦啊。而且,刘家村离江河太近,常出乱子,你们可得小心。”

“我们一直小心着呢。”姜玉姝深吸口气,轻声问:“同在潘百户手下,弘磊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钱小栓爽快答:“我们五人一伍,负责巡察的地段不同,他在苍江其中的一段,离这儿远着呢。”

“他的旧伤痊愈了吗?可曾上阵杀敌?可有受新伤?另外,郭家还有三个男丁投入赫钦卫,分别是林勤、彭长兴和彭长荣,他们怎么样?”分别一个多月,毫无音信,姜玉姝忧心忡忡,深切牵挂,生怕家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别急,你别着急。”钱小栓摆摆手,心知肚明对方忧愁,逐一答:“他们四个旧伤均已痊愈,入伍以来只上过一次战场,毫发无损,并未受伤。”

姜玉姝抚着心口,大大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我真怕他们带伤上阵,那样实在太危险。”

“哈哈,你多虑了,潘百户待手下弟兄爱护有加,并不那般严厉!”钱小栓笑眯眯,天生健谈,“回去我一说,你丈夫肯定遗憾自己在巡苍江,而非牧河。”

姜玉姝心思一动,蓦地涌起期待,又问:“你们每一伍巡察的地方,是固定不变的吗?每天什么时辰启程?什么时辰回卫所?”

“咳咳。”钱小栓摇摇头,含蓄答:“你大概地问一问,我可以大概地说一说。但你不能问得过于详细……明白吗?”

姜玉姝一怔,猛拍了拍额头,忙解释道:“抱歉,我一时没多想,只是、只是好奇打听,绝无刺探军情之意。”

钱小栓右手按着刀柄,左手一挥,“不用慌,我知道你的意思。军中有令,许多事严禁外传,总之,我告诉你:郭家四人目前平安无事!”

“多谢相告。”姜玉姝感激之下,福了福身。

钱小栓一惊,下意识闪身避开,脱口道:“哎哟,这万万使不得!我只是普通人,你却是靖阳侯府——”

“早已经不是了。”姜玉姝平静打断。她灵机一动,苦笑了笑,佯作黯然,试探着说:“我们如今充军的充军、屯田的屯田,一家子全是流犯,论地位比不上你们。唉,在军中,也不知我的家人过得顺不顺,毕竟是流犯,低人一等,平日想必有些、有些……”她停顿,喟然长叹。

钱小栓愣了愣,失笑摇头,叹道:“你又多虑了!郭弘磊虽是新兵,身手却十分了得,校场比武时多半赢,他平日既不狂妄,也不贫嘴贱舌,我至今没发现他被人刁难折辱过。”

“是吗?”姜玉姝略放下心,“这就好。”

钱小栓唏嘘道:“他虽是流犯,却文武双全,深受百户赏识,日子过得比我们还顺呢。”

姜玉姝莫名想笑,硬生生忍住,谦和道:“哪里?他年轻甚轻,又是初入军中,肯定多有不足,想是你过誉了。”顿了顿,她看着屡次欲言又止的丁远,终于抽出空,略靠近些,主动问:

“丁远是吧?关于你的事儿,潘百户都告诉我们了。虽说是你主动代人受过、造成误会,但我们明里暗里地责骂好一阵子,心里也过意不去,给你道个歉。此事揭过,今后都别再提起,省得尴尬,行吗?”

丁远如蒙大赦,赶忙答:“行,当然行,只求你们别一见面就骂‘登徒子’!我也有错,给你赔个不是。”说完,他郑重抱拳,朝小桃躬身。

“你——”小桃尴尬后退,手足无措,羞窘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那我以后不骂你了,改骂姓田的。”

姜玉姝笑了笑,刚想打个圆场,却听上游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天刚蒙蒙亮,晨风沁凉,田野草木露珠点点,打湿了行人鞋面。

“驾!”两名官差负责赶车,鞭子一甩,小马车吱吱嘎嘎前行。车上除了主簿庄松,还堆满修渠所需的各式农具,并有水囊与干粮。

“几十丈宽?”翠梅不敢置信,惊奇追问:“真有那么宽阔吗?我从未见识过大江,倒想去开开眼界。”

一如在流放途中,三人亲密并行,便于互相搀扶。小桃也好奇,接腔问:“苍江水面那么宽,庸州和西苍两岸人渡江岂不是很麻烦?”

姜玉姝居中,边走边答:“我亲眼目睹,江面确实宽阔,听说沿岸有好几个渡口,想过江的人就去乘船。”

“苍江离刘家村远不远?”翠梅饶有兴趣。

姜玉姝想了想,“那天,我们走了大半个时辰吧,不算远。”

刘三平听了半晌,乐呵呵答:“嗳,不远!”说着他侧身,抬手遥指北面群山,笑道:“你们看,一穿过那道山谷就是苍江,我们刘家村有渡口,在江岸往东七八里处。”

“没错,我记得路。”姜玉姝极目远眺,欣然赞叹:“上次刚走出谷口,抬头即见水雾白茫茫的江面,那一片石岸陡峭,水声轰隆隆的,气势磅礴,风光壮美。”

管事周延神往地说:“如此一听,有机会我定要去见识见识!”

“咦?”翠梅频频扭头,盯着北面群山琢磨,疑惑问:“里长,我估摸了一下,刘家村距牧河三十里,苍江似乎差不了多远。你们怎么不干脆引苍江水?”

“引苍江?不行,那可行不通!”刘三平连连摇头。

翠梅追问:“为什么不行?牧河只是支流,水量比不上苍江。”

姜玉姝扑哧一笑,拍拍同伴肩膀,提醒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谷口石岸陡峭,难以开挖。”

“何止石岸?那是几座石头山,恐怕猴年马月也凿不穿。”刘三平扛着长柄柴刀,充作兵器。

“原来如此。”翠梅恍然大悟。

刘三平又道:“其实,就算凿得通,我们也不敢引苍江水。”

姜玉姝一愣,讶异问:“这又是何故?”

“唉,你想想,那天大伙儿去苍江是干什么的?”刘三平非常忌讳。

姜玉姝略一沉思,了然答:“哦!我明白了。”

“到底是为什么?”周延妻快走几步凑近,“我没听明白。”

姜玉姝耳语答:“那天遭遇敌兵,我们险胜,军中千户吩咐把敌人尸体丢进苍江喂鱼。或许自古便是惯例了。”

“啧啧。”周延妻缩了缩脖子,“这么一说,忌讳的人简直不敢吃苍江鱼!‘脏’,晦气。”

鱼啃尸?人吃鱼?

姜玉姝不禁毛骨悚然,吓得一个激灵,身体歪了歪。

糟糕!她会摔吗?一路尾随窥视的刘冬急了,不由自主脱口喊:“哎小——”

岂料,话音未落,他自己却不慎一脚踩空,整个人栽进了近在咫尺的水渠里,“啊!”

众人一惊,纷纷止步探看。

挨得近的刘三平吓一跳,忙弯腰拉拽,关切问:“冬子,没摔伤吧?”

“没,我没事。”刘冬爬上岸,浑身沾满腐黑淤泥,臭烘烘,狼狈不堪。

因着刘老柱夫妇生性刻薄贪婪,常无赖撒泼,结仇不少,连累儿女也不受人待见。此刻,同伴纷纷露出不满之色,七嘴八舌道:

“怎么回事啊?好好儿的平地走着,竟能栽进沟里去!”

“快二十岁的人了,没点儿稳重,毛手毛脚。”

“平坦大道都走不稳,一会儿还修什么渠?”

其中,一名壮汉斜睨刘冬,嚷道:“三平,据我所知,老柱两口子绝不允许儿子修渠。冬子莫不是被你哄来的吧?如果是,赶快打发他回家!免得老柱又找人麻烦。”

“就是!老柱两口子太能闹了,惯会撒泼耍无赖,我家可吃不消。”

刘三平忙道:“谁哄人了?我没哄!冬子是心甘情愿来帮忙的。”

刘冬脸红耳赤,局促瑟缩着,讷讷道:“三平哥说得对,我很乐意来修渠。我、我家的地也需要用水,理应帮着开挖水渠。”

“哼。”壮汉嗤之以鼻,忿忿道:“本就是应该的!乡亲们每年轮着修渠,只有你们家,老是找借口偷懒,十次里头肯来一次就不错了。”

新仇旧恨,积怨已久。几个壮丁气冲冲,再度七嘴八舌。

“我、我……我家错了,真是对不住。今后一定不再推脱!”刘冬羞愧至极,无地自容。

刘三平不断打圆场,头疼道:“爹娘是爹娘、儿子是儿子,都少说两句吧,别吵别吵!”

姜玉姝招呼家人避开几步,根本不了解村里的恩恩怨怨,不便插嘴,更无意多管闲事,安静旁观。

庄松自持主簿身份,不屑与粗鄙乡民交谈,吩咐两名官差出面阻止,谁知一时半刻劝不停。他极不耐烦,威严上前呵斥,嗓音却被完全盖住,气得黑了脸。

天色大亮,骄阳渐上树梢。

下游水渠已干涸,村民却不顾修渠正事,也不顾旁人劝阻,趁此机会摆出积怨,脸红脖子粗,你一言我一语,围着刘冬指责其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