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 70 章

那县令瞥见自己快回家了,心里也升起焦灼的情绪。

他本能地感觉,就凭自己那边的守卫,怕是干不过这些个奇装异服的外邦人。

按照那个姓厉的妓子的说法,这帮人是过来看下宋国人是如何生活的。

如何?还不是张嘴巴吃饭,闭眼睛睡觉?

车子在边缘停下,六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护送着他们五人往前走。

这里,确实是全新的世界了。

天空湛蓝无云,平地上不再有高楼云立,边际线遥远的有些模糊。

由于秋收结束的缘故,田地里只有稀疏的几个人在俯身拾着穗子。

孙与仁被松开了手脚,走在最前面,满脑子都盘算的是这伙人想要做什么,等会他又该怎么办。

柳恣倒有几分出来郊游放松的感觉,深吸了一口清新又干净的空气,感叹道:“自然生态被保护的很不错啊。”

“等热电厂开起来,恐怕就又开始到处糟蹋了。”钱凡瞥了眼那寥寥的炊烟道:“我们就在外头看看?”

“不,进去。”厉栾坚定道:“去他们的街道上走一走。”

这里是平贡县,旁边有两个村庄环绕,往里就是县门口的集市。

孙与仁默认他们想去县衙门里看看,只一路带着他们往里走。

旁人虽然瞥见这几个奇装异服的怪人,甚至会露出惊异的眼神看那厉栾裸露出来的胳膊和腿,却也没人敢多言语,只小心地给孙县令行个礼,就匆匆离去了。

在他们原先的预计里,这个国家经历战争不久,如今百废待兴,大概率会简朴破败一些。

可等走近这些农户小贩身边,才发现情况大不一样。

绝大多数人都穿着华丽,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等级之分,红赤紫色到处都是。

这可不像他们所认知的古代。

孙与仁也意识到他们在看什么,解释道:“听说南迁之前,这些都管得很严,但是现在妇女穿些背子霞帔,农贩衣着朱紫,都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可是按照他们的生产力……难道染料不值钱了么?

在时国的历史里,古代由于不同染料的价格悬殊,形成了天然的等级制度。

“穿这种料子和颜色的,都是普通人家?”钱凡注视着那远处妇人衣侧的翠羽,好奇道:“男女身上的坠饰都挺多的啊。”

孙县令听见这句话,却露出了苦笑来。

他这些天里虽然对这几人多有提防,但被松绑以后只是天天交谈询问,不曾断水断粮,态度也算客气,如今话也渐渐多了。

“甲服而乙不服,人情所耻,故虽欲从俭,不可得也。”

现在由于秩序崩坏的缘故,无论士子官商,都开始穿着艳丽而无序的衣饰。

他们生活富裕倒没什么,苦了那些贫穷却又不想被孤立的农贩。

虽然这衣衫从料子到颜色都相对昂贵,可只要有一人穿上了,旁边的人就唯恐失了面子,哪怕忍着不吃饭也凑些钱,套一身差不离的衣服。

这风潮一展开,无论上下都纷纷效仿,几乎没几个人能幸免。

……难怪这国家打不赢仗啊。

货币是普通的铜铸钱币,妇女基本上鲜少出门,出门必锦衣华服白角冠。

但与人们的衣冠缀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的房屋。

这一点倒是完全符合国情,以及江银镇诸人的预料。

他们走过了两个村庄,一路进了靠北的县里,路上几乎没看到几处像样的房舍。

农村几乎都是草屋茅房,哪怕不靠近都能闻到一股霉味。

而县子里稍微好些的人家,住的也是瓦房柴屋。

哪怕只是随意的瞥一眼,也能看见那房子都日光穿漏,下雨时恐怕更好不到哪里去。

“你还记得我们在扬州城上空看到的大型宅院吗?”柳恣低声道:“贫富差距有点可怕。”

“嗯。”钱凡皱眉道:“我们的棚户区放到这,怕都算豪宅了。”

厉栾懒得矫正那县令对自己的认知,只问道:“这些房子,都是他们的吗?”

“一般都是租的。”孙与仁停了脚步,摆手道:“地皮太贵了,哪里租得起,不都是十几口人赁一小间,凑合着过罢了。”

几个当官的面面相觑,默认以后要进行大规模的房屋改造了。

他们原本担心这里的古建筑历史悠久,不方便拆迁,但现在看来……连建筑恐怕都算不上啊。

等扬州城那边稳定下来,自然可以把大户人家的宅院改建成公园,给拆迁费让他们去远些的地方继续造山造水造池塘,绝大部分人的生存情况……肯定得起码往后推个五百年的水平。

“话说回来,”孙与仁看着他们,迟疑了一下道:“你们怎么不去看看扬州?”

他发现他们的铁甲堡垒简直可以日行千里,还能观测外面的环境,哪怕是去扬州也极方便的吧。

厉栾打了个哈哈,转移话题道:“扬州好么?”

孙与仁摇头道:“好个屁。”

“富家子照样游山玩水,吃喝嫖赌——穷人全被抓去修城了。”

驻守在那里的知州郭棣为了想法子抵御金兵,把旧唐子城翻修一遍,扬州城翻修一遍,嫌不够又在两城之间修了一座城,让这三城连环并立。

这一修,就是三十年。

他直接下车开了后备箱,直接抄出两把高尔夫球杆出来。

胡飞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哥有话好好说——”

“劫人,”柳恣顺手把蓝牙音箱和手机连接好,音量扭到了最大,开始翻之前下过的死亡金属摇滚:“把轿子里的人直接带走。”

说实话,半路看到个穿着奇装异服的,还能理解为spy或者是复古派宣传者。

但这个年代还坐轿子出行的,肯定不是自己人了。

“带走?”胡飞站在后备箱旁边,猝不及防的被扔了一捆绳子:“你怎么还会带这种东西?!”

“啊?”柳恣啪的关上了门,扭头看向他:“之前出去打猎留着绑鹿的。”

“不是……你真打算劫人啊,”胡飞咽了口唾沫,再度试图警告道:“你这事要是传出去,别说是省里,市里都得派监督官来削你一顿信不信!”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柳恣掂了掂高尔夫球杆,只皱眉道:“这镇子外面所有的环境都变了,而且没有任何现代的痕迹——连一个空瓶子都看不见,这时候不绑个原住民回去问情况,你觉得我们还能怎么办?”

胡飞虽然说没他观察的这么敏锐,可是江银镇外面应该是什么样他还是清楚的。

“老大,你可想好了,”他抹了一把汗道:“你要这把这不知道什么人给绑了,小心人家纠集一大群人过来寻仇。”

“寻仇?”柳恣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肩,示意他看着那两三白米外小径上悠悠走着的两个轿夫:“你觉得,他们这个生产力,还有他们人均发育情况,比得过咱们?”

就算真的要干一架,怕是上三四辆消防水车就能解决问题的吧?

退一万步讲,这镇子要真的跑到异世界去了,是死是活那可都看天命。

“我不想去……”胡飞弱弱道:“我遵纪守法这么多年……”

“奖金还想要吗?”

胡飞身体一僵,扭头瞪了他一眼,一手抱绳子一手捏紧球杆,咬牙道:“走吧。”

孙县令正准备去老友家做个客,正一头歪在轿子里晃晃悠悠地瞌睡着,半梦半醒的时候不知从哪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鬼叫声,如同雷霆霹雳震怒一般猛地冲撞过来!

这声音大的仿佛有几十个人在同时怒吼,既不像丝竹齐鸣又无金玉之响,却冲撞的人头皮发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个轿夫吓得直接扔了轿子就跑,直接让那小暖轿翻滚着落到地上,磕的老爷子哎哟喂连声喊疼,又随着那轿子滚了好几圈,压根爬不出来。

“合着你不还我音箱就算了,还把它当手榴弹一样使?”胡飞看着远处孤零零的轿子,还有旁边一个角都磕坏了的音箱,都不知道该心疼哪一个。

“废话什么,直接捆。”

孙县令这头刚摸索着爬出来,想看眼是哪路神仙这么吵吵嚷嚷的,结果一冒头就看见两个奇装异服的人站在旁边,还没等他开口便直接把他跟拎猴似的架了出去,长绳说捆就捆!

手头没能堵嘴的东西,两人也就任由那老头骂骂咧咧乱扭,直接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他扔回了车里,踩油门就跑还撞歪了一棵树。

一路上老孙头的嘴巴就没停过,胡飞坐在副驾驶上全程跟看猴子似的回头盯着他,歪着头道:“真不像现代人啊。”

“说的语言像是东南那边的方言,但是跟嘴巴里塞了袜子似的,”柳恣打了个哈欠道:“回去先跟警察局和消防局那边联系,叫他们紧急集合控制秩序,城市四个口设关卡不要放人出去,发电站那边也赶紧问情况。”

“是是是,”胡飞盯着那扭不动的老头道:“这人怎么说?拿回去剖了?”

“你想什么呢?”柳恣呸了一声,抬手戳了戳他的额头:“咱办公室里小梨不是华文系的吗,叫她过来给翻译翻译,等会就拷问情报去。”

跑车像是瞅准了红绿灯瘫痪了一样,开足了马力驰骋而去,伴随着某人的哀嚎声驶向了镇中心。

不出他意料的是,虽然现在才六点不到,政府中心的人已经来了不少。

两个人略有些费劲的把那穿着古怪长袍的老人往里头架,还示意保安过来搭把手。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五点多没睡,发现这个问题的?”

“我?”胡飞终于把这秤砣般齁沉的老头交出去,松了口气道:“我这不通宵dota来着,正准备推高地结果唰的说没电就没电了——”

“几点?”柳恣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道:“记得时间吗?”

此为防盗章,比例50,时间24小时。老头儿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些人确实不得了。

他们可以日行千里,还能操控白色的飞鸟,千里传音之类的更是稀松平常。

——难道真是神仙?

于是在某一天,他送了个炉子到衙门里,想找柳恣说点事。

柳恣看见这老爷带了个火炉过来,有点懵。

“您这是……”

“一点心意。”

郭棣露出为难的笑容,又意识到他并不懂这炉子的意思,就解释道:“现在进了十月,这是我们节令的礼物。”

“请坐,炉子放这就好了。”柳恣略有些茫然的看了眼那半人高的小铜炉,好奇道:“节令?”

“十月一日是烧衣节,”郭棣露出笑容来:“也叫十月朝,届时当授衣祭祖,抑或出城飨坟。”

他示意柳恣看那暖炉的炉口,善意的解释道:“十月朔开炉向火,这十月里,我们当地人经常用这种炉子温酒烤肉,围坐在一起饮啖。”

咦,老爷子今天怎么还主动送礼物来了?

柳恣自然也知道,这郭棣平日里不怎么亲近他们,眼睛里的抗拒和提防也一直存在。

“您这是……有事找我?”他试探道。

“我不知道你们是哪路神仙,”郭棣虽然理解不了他们的这些东西,但本能的感觉这些人不是神仙,只行礼道:“放足禁奴之事,老夫不予置评。”

“但有一事,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办成。”

他看向那白净的年轻人,只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生子不举之事,屡禁不止,且近年来愈演愈烈。”

“你们如果能革除此习,也是在行善积德啊。”

柳恣示意门口候着的孙赐给老爷子上杯茶,好奇地听他说了下去。

宋人把生下子女不予抚养的事情,称之为不举。

而所谓的不举子,也就是弃婴。

弃婴的现象在宋朝的各个时期和地区都非常普遍,到了郭棣这一代已经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了。

无论是普通人家还是士大夫家里,孩子生多了就直接杀掉或者扔掉,也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是……只杀女婴吗?”柳恣试探性的问道。

“不,”老爷子叹息着摇头道:“男多则杀其男,女多则杀其女,东坡先生及其他官员也曾多次上表,但无论官府做什么,都屡禁不止。”

柳恣愣了半天,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半晌没说话。

他大概明白这其中的问题了。

老头当然是心善,看不得有成千上万的婴儿死于非命。

但这个社会问题的重点在于……避孕上面。

俗话说食色性也,抛离繁殖的需求,滚床单这件事情的快感完全是进化出来的奖励机制。

现代的男女拥有如此多寻欢作乐的途径,也抵抗不了性快感的诱惑,更何况是娱乐方式单一的古代人……

问题是,这时候叫他柳恣变个避孕套加工厂出来,也不太可能啊。

人们碍于经济条件的限制,无法养育太多的孩子,所以才把生出来的多余的孩子,都统统用不人道的方式处理掉。

但……

柳恣想到了什么,突然神色一动道:“郭先生,你知道土豆这个东西么?”

郭棣愣了下:“那是什么?”

“那玉米呢?”

“啊?”

柳恣也愣了下,叫孙赐去一趟临时搭的厨房里头,把从镇子里带的玉米和土豆拿两个过来。

郭棣从那女孩的手中接过了形状奇异的两样东西,怔然道:“这是什么?”

“这个是……一种非常容易充饥,而且可以广泛种植的东西。”

柳恣耐心的解释道:“这个玉米,单一株就可以让四五个人吃饱。”

“而这个土豆,种了以后不怎么需要伺候,而且长成的时间快,非常容易充饥。”

如果能把这两样东西广泛传播出去,养不活孩子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就学困难之类的问题,生存危机都没有解决,别的都暂时不用考虑了。

郭棣握着那两样奇异的植物,脸上的神情也变化了许多。

难不成——真是从蓬莱来的神仙?这是仙草吗?

“回头我让农经局的人多培养些,教这扬州城的百姓们如何育种,”柳恣耐心道:“不是什么难事,放心吧。”

老头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言,那等于在冥冥之中会拯救上万被溺死掐死的婴儿。

这其中的功德,就是成佛都不算过。

老郭同志在慢慢瓦解心防的同时,全城的百姓也尝了个新鲜。

虽然开会的时候,那几个当官的都言语激昂,个个说着话恨不得拍桌子。

但做起事情来的时候,还是非常懂得分寸的。

其一就是对于传播思想这件事情,没有按着他们的头逼他们进步。

由于江银镇的学生们都被集中着学习发展,老师自然空出来了不少。

厉栾安排着推土机和工人拆了几处无用的房子,在扬州城的东南西北开辟了四个小广场,然后安排了几十个凳子。

七八个老师就轮换着去上班打卡,还有人推了小黑板过去,方便他们做板书。

一开始,这老师过去讲课,是对着空空荡荡的广场。

但他们的话语还是跟着广播的声音,真实而清晰的传播了出去。

讲的东西也并没有多复杂。

在最开始的时候,只谈两样东西。

人权思想,与自然科学。

老师都被嘱咐了用教小学生的态度,把那些专业的名次掰开了讲细了,让模糊的概念能够被人们理解。

比如最基本的,人人平等的这个问题。

开民智是个很漫长,但绝对有用的事情。

柳恣清楚这事急不来,所以在最开始,只废除了三样东西。

裹脚、奴隶制,以及三妻四妾的问题。

其实废除三妻四妾这个事,是其他人没有想到的。

柳恣的手段并不过激,只是表示今后不允许纳妾,凡发现者皆会被严厉惩处。

——纳妾这事本身不会干涉经济生产,也不会造成什么很大的社会影响。

但柳恣接触政治的时间久了,清楚一个核心的问题。

如果他允许新的纳妾行为,那么自己的内部迟早会出问题。

江银的人,迟早会和扬州人有贸易往来,时间久了也会风俗交融。

如果扬州人可以自由纳妾,那江银和自己内部的人,也迟早会起这种心思。

那江银的女人能饶了他?自己内部的人不会撕起来?

他要是不提前把这苗头掐死,回头够自己喝一壶的。

而奴隶制的事情,也被转化的非常合理。

由于扬州城的南城墙被炸垮了,柳恣需要大量的工人来进行相关的重建和修复,直接配合政府工程提出了全城募工制。

取缔卖身契和家养奴等行为,连续三天公开说明了募工制和合同这两样东西的存在。

在百姓不能给予最低工资的情况下,政府方面划定了最低工资线。

他们虽然没有铜钱,但钱凡直接和柳恣批了公文,拿出几根金条出来,跟当地的富商换了对等的铜钱和银铤。

这个时代白银还没有广泛流通,加之物价的缘故,就是发工钱也主要是发铜板。

募工的消息广播了没两天,第一批人就已经满了。

有很多都是公开从商人或者世家大族的府邸里逃出来的——然而那些人也对政府没有什么办法。

——有活儿干,有工钱拿,还拿的不少,傻子才不去!

第一是财务局的人在派人和他们谈采购商品和物资的事情,在有生意要做的情况下,跑了些许仆人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何况卖身契作废,签些便宜的合同就是了。

其二,自然是忌惮他们的监管和控制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