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钧晖见到那些人头之前,他大抵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当那些长久地享受着他带来的祭品的怪物,最后却化作了竹竿上面用石灰腌制的级,随风微微摇晃的时候,吴钧晖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陌生,对这个武林,这个江湖,这个世道,都感到陌生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但是当任天蓬双膝跪倒在街面上,当甄香璞被五花大绑押到了街头站笼里,吴钧晖切切实实地现,世道变了。
就像举人老爷们相信“刑不上大夫”,武林大豪们也相信“王法管不着江湖人”。
就算有武林大豪如玄妙子、凤天南之流那样,干尽了断子绝孙的恶事,也只应该有那些同样出身江湖的大侠来处置。当然,武林中的同道,对于这样的事情,往往是装看不见的多,顶多也只是端坐一旁,说一些“割席断交”之类不痛不痒的牙疼咒。
真正如当年的胡一刀那样只凭自己好恶行侠仗义的人物,哪怕身怀盖世武功,也只能早早地就送了命。
至于官府?官府对于武林大豪的笼络,还他们优待士人比更用心些,哪怕是做到了一品二品的高官,对那些真正掌握着一家大门派的掌门人,莫不曲礼优容。至于地方官们,每一到任,头一件事便是打听本地的武林门派情实,若是少林、丐帮这样大门派,他们用心钻营的功夫也不比伺候上官低了。
哪怕是雍正朝智计百出的“名臣”李卫,他对付甘凤池、窦尔敦的法子,也不过是借着吴瞎子、黄天霸这些武林中享名已久的高手行事。
但是这些仿佛精铁铸成的规矩,在现在的广东都被人颠覆了。
有人就能为了立威,杀尽岭南绿林高手。
有人就能为了扬名,逼着武林大豪当街跪地求饶。
这世道转眼之间,就变成这般模样,吴钧晖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但是走老了江湖的经验告诉他,这样的时候,便得离着佛山镇、离着道海宗源越远越好!
步子越迈越急,正快步前行间,吴钧晖却突然听见道旁野林中风声无端而起!
脚下步子未停,吴钧晖只是吩咐了一声:“狄长老,让大家留神戒备——”
话未说完,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一直紧跟着自己的狄长老,可是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
狄长老的头颅就这么挂在了道旁的树枝上,而他的躯干却保持着向前行走的姿势,向着自己歪歪倒倒地迈出一步,随后方才失去了活力,扑通一声倒落在地。
在狄长老身后,一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少女,戴着像是观音兜一样的罩头斗篷,把玩着手中一对像是峨嵋刺一样的短刃。
那对短刺被打磨得像是长针一般尖锐,看起来纯是专用于刺喉、戳目、打穴的兵刃,并不是刀剑一类开了刃口的兵器,可是狄长老的头颅又是怎么被斩下来的?
这个疑问还未获得解答,少女已经向着他摘下了兜帽,金橘色的卷随意地披拂在脑后,白皙的肌肤像是没有上釉的瓷器,带着一种病态的灰暗感,而那双红色的眼瞳却是带着欣喜的神色,打量着四周的人群。
她以一种带着些粗野气质、又稍显稚气的口吻,开了口:“你们是这个世界的战士,对吧?比起那些稍微爱抚一下,就会哭泣着死掉的平民,你们看起来似乎更强壮嘛。”
吴钧晖可以肯定,这个女人的口型并不是在说官话,但是落入自己的耳中,却是字正腔圆的北方官腔。
不过比起口音问题来,更让吴钧晖警惕戒备的,是这个女人那似曾相识的笑容与眼神。
是的,岭南绿林道上的教师爷,那个已然丧失人性的玄妙子,每次当他接受了吴钧晖的献供,对着那些被拐骗或者被买来的少女,这个老怪物就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那是玄妙子即将享用以人命与鲜血烹制的丑恶飨宴时候,才会露出的老饕一般的神情。
但是吴钧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个看起来二十岁不到的少女脸上现同样的表情。
那股毫不掩饰地浮现在脸上的表情,甚至让少女那看起来颇具异国风情的美貌都随之而扭曲丑恶起来。
作为四平枪门的掌门人,吴钧晖一只手伸向背后去握住了梨花枪,目光却是从狄长老死不瞑目的级上移开,双眼紧紧盯着这个不知其来历的女人:“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做什么?”似乎被吴钧晖这个问题逗乐了一般,红眼的女屠夫娇笑着,用自己手中的短刺轻轻描摹着丰润而优美的唇形:“这都看不出来吗?这个地方的男人到底是有多么的无趣和迟钝哪?小克莱自然是在这个地方寻找能够消磨时间的乐趣啊。或者说,你们能够给与小克莱这漫长又无趣的旅行,一点点饭后甜点一样的乐趣吗?”
就在这几句话之间,落在后面的四平枪弟子们却已经追赶了上来,然而他们第一眼看见的,却是狄长老断头的尸身。
“长老!”
“这妖女、这妖女杀了狄长老!”
随着几个四平枪门弟子的大呼小叫,随即便是一杆杆梨花枪自背上解下,枪花抖动间,就将红眼的女屠夫围在了当中。
可是吴钧晖这个时候,反倒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是猛地喝了一声:“都他娘的闭嘴!”
一声断喝,病虎积威犹在,四平枪门的弟子们霎时都将喊声都压进了嗓子眼里。只有吴钧晖的声音还在林间小道上响起:“朋友,如果你要找乐子,不妨与吴某合作,身为四平枪门的掌门人,吴某自有门路,哪怕你每日里都以活剥人皮为乐,吴某也有法子满足你——”
或许是因为和邪道高手们打惯了交道的缘故,吴钧晖面对着这个带着扭曲笑容的女人,却是要比他看见那些示众级的时候要镇定得多。
对吴钧晖的话,红眼的女屠夫歪了歪头,似乎很有兴趣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吴钧晖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些四平枪门弟子,尤其是那几个狄长老亲传的弟子,声音不由得更镇定了些,也诚恳了些:“不过是杀人取乐而已,吴某门下弟子,朋友你看中哪个,便取了哪一个命去,四平枪门家大业大,这点损失也不算什么。”
这番话说出来,不但四平枪门弟子纷纷色变,更让对方稍微讶异了些许:“真是个看不透的家伙,居然是这样无趣的反应——不过,也好!”
话音未落,红眼屠夫如箭一般猛地弹射出去,在眼花缭乱的银芒闪动间,两名四平枪门弟子随即被一击刺中胸口,连喊都来不及喊,就这样带着喷出如泉的血液,仰天便倒。
也就在红眼屠夫将短刺送入两个弟子胸口的瞬间,吴钧晖暴喝出声,身后用布裹起的一杆梨花枪猛地脱出。
左手提枪,右手提布,吴钧晖左手枪出,枪锋直挑如线,右手那一匹布如长虹垂天,直卷上对手右臂!
右手被布匹卷住,红眼的女屠夫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小声地嘀咕了一声:“只有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小花招吗?小克莱——大——失——望!”
话语间,再也不掩饰失望之意的女屠夫,猛地将身一低,却是将手中短刺收回到腰间,随即却从腰间摸出了一支满是尖钉的钢锤,就这么向前猛打出去!
梨花枪刺中了女屠夫的胸口,枪尖却是出一声撞在铁板上的脆响,随即那一柄钢锤反手而进,正落在吴钧晖的头顶,顿时带起一片血沫、脑浆与破碎的骨渣!
而伴随着极有节奏的一下下的钢锤砸落头颅的声音,林间小径上只有一个欲求不满的女屠夫的尖叫声不断响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脆弱,这样不经折磨!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