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章早就知道,哪怕是简单地煮个馄饨,她也是做不好的。
可纵使如此,这馄饨她也一定要煮。
因为她看见了。
看见梁铮眼里温柔而黯淡的浮光。
那光就像一粒飞落在掌心的雪,在她来不及惊叹于它的美好时,就融化殆尽。
淡到连水渍都没有,只剩下刻入魂魄的凉意与追悔。
她无法帮梁铮抓住那抹光。
没有谁能将流逝的过往重新握回手中。
李含章能体会梁铮的感受。
在周奶娘出宫时,她与他有过相似的疼痛。
按照燕宫的规矩,入宫的奶娘只陪伴皇嗣至十岁,之后便由尚宫局安排宫外的去处。出宫后,奶娘也需隐姓埋名,不得再与从前的贵主私下联络。
为防消息走漏,皇嗣不会被告知奶娘离宫的时辰。
于是,在李含章如常睁眼的某个清晨,离别来得悄然无声。
她起初对此并未觉察,只当周奶娘有事务缠身、一时无法来贴身照料。
直到自习艺馆回到凤阳阁、置身于清冷无声的寝屋,稚嫩的少女终于发现:从今往后,这燕宫中唯一疼爱她的人已不会再来。
她立于昏暗之中,破败的晚霞团聚足下。
再没有人会握紧她的手。
再没有人会将哭泣的她拥入怀中。
可对于周奶娘的离开,李含章多少是释然的。
周奶娘离宫系宫规所致,且尚宫局已为其寻好了人家。在离宫后,这名陪伴她成长、胜似她母亲的女子将会平安地生活在这天下的某处。
她是如此,那梁铮呢?
对于婆婆的离去,他能感到释然吗?
抚养他长大的婆婆在匪患中死于非命。
小小的少年浴血奋战、拼尽全力,却什么也没能守住。
李含章不敢发问、不敢试探、不敢想象、不敢触碰梁铮的过往。
可她的心仍在喧嚣。
梁铮同她说,她可以依靠他。
那,她能被他依靠吗,他愿意依靠她吗?
鼓动的风在胸膛里烈烈不休,催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
从前,这股渴望催促着她,摸索他的伤痕、询问他从军的经历、握住他的手掌。
如今,这股渴望再一次让她无法旁观他的苦难。
她习惯了将痛苦深深埋藏,也会小心地避开梁铮的痛苦。
可这并不代表,她不能与他创造新的回忆。
哪怕叫梁铮笑话也好,哪怕暴殄天物也罢。
找一件事,将对过去的追悔压住。
她不敢跳入他往事的深洞,但她能在洞口摆满鲜花。
若是这样,那洞里的少年走出洞来,一眼就能看见她的春天。
李含章低眸,飞快地瞟了一眼面片儿菜肉汤。
“快吃吧。”她娇矜,“这是本、我的恩赐。”
“吃过这碗馄饨以后,看见馄饨,就要想起与我在一起的事。”
想起与她在一起的事。
想起这滑稽难看的面片儿汤。
想起二人之间崭新的、快乐的回忆。
不要再联想到对婆婆的愧疚。
别去揭开那些应当被深埋心底的伤疤。
梁铮怔住了。
他望向面前的李含章,对上那浅光盈盈的眼眸。
里头藏着弯弧,尤其娇俏可人。
他忽然明白过来。
这是李含章小心翼翼捧在他面前的真心。
她总是这样——哪怕自己身在泥潭,也无法对他的苦袖手旁观。
面对这趟归乡之旅,梁铮的内心也不算平静。
这是他的故乡,他也曾在此受难。踏上熟悉的土地,回忆自然纷涌而来。
但梁铮比李含章更敢于尝试。
在提到与婆婆包馄饨的经历时,他只是想告诉她,他与她之间大可无话不谈,她完全可以触碰他的过去,也正是这些过去铸就了如今的他。
但他并没有想到李含章会这样做。
她用独特的方式,像保护她自己那样,笨拙地保护着他。
一如曾经不动声色地帮他瞒住秘密。
这是好迹象——说明,她在意他。
当然,她要是敢于触碰他,那他会更开心的。
可她从前压抑太久,这件事急不来。
梁铮扬起嘴角,捉住李含章托腮的手。
又轻轻地将小手圈入掌中。
“会的。”
哪怕卖相不好,这碗馄饨也会是他与她的美好回忆。
“一定会。”
至少此刻,别去拂她的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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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虽然煮烂了,但味道依然很好。
两人分吃一碗面片儿菜肉汤,权当午膳,风卷残云。
饭饱后,梁铮带着李含章在村中散步。
李含章虽然不爱动,但也确实需要熟悉地形,因此没有推脱。
沿途一路尽是屋宅,安宁祥和,人声静寂。
该是因为正值冬日,村民无需劳作,便都窝在屋里烤火取暖。